在我們習慣的範疇體繫裡,文明一般被認為是人類在認識和改造世界的活動中所創造的物質成果和精神成果的總和。然而,在一個特定的社會形態中,物質成果和精神成果並不是任意地隨機安排,而是嵌入一個特定的社會關繫實體裡。於是,人們把這種社會的關繫性實體貼上制度的標簽。所以,制度也是一種文明。但是,當我們具體地去分析一個特定的社會形態,它的文明特質究竟指的是什麼,似乎又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不同的哲學出發點總是給出了不同的結論。
馬克思認為,各種經濟時代的區別,不在於生產什麼,而在於怎樣生產,用什麼勞動資料生產。也就是說,不同時代的文明特質是由不同時代的技術特征來刻畫的。手推磨產生的是農業文明,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文明。那麼信息時代,“虛擬磨”是不是產生的就是信息文明呢?這的確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話題。這個問題要得到肯定的回答,在一定程度上取決於“虛擬磨”能否構成現代社會基本的技術特征,本書試圖從虛擬技術思想的原創性上去挖掘這種可能性。
英國著名的文化人類學家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認為,考察一個社會形態的文明現像,不能進行宏大敘事,而是應該深入社會的具體生活環境,去了解社會每一個成員的具體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他認為,“文化,或文明,就其廣泛的民族學意義來講,是包括全部的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風俗以及作為社會成員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纔能和習慣的復合體”。[英]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連樹聲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頁。泰勒的思想事實上開創了狹義文明或文化研究的一個新時代,從而成為現代文化人類學的奠基者。按照泰勒的這個思路,信息時代的文明特質就應該從這個時代裡社會成員具體的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上去考察。
美國著名的未來學家托夫勒(Alvin Toffler)在20世紀80年代,從文明的社會結構的解構與重構的角度考察了人類文明的變遷。他認為,由於電腦的發明和發展,現代社會正在興起一股新的浪潮,它從科技領域、社會領域、信息領域和權力領域全方位地解構了工業文明的基本範式和基本框架,而且這種浪潮的發展態勢將從生物領域和心理領域深刻地影響我們人類生活的隱秘的部分。因此,一個新的文明正在我們生活中形成,也許這個新文明的崛起是我們生命中爆炸性的事件,這就是信息社會。
而活躍在當代信息哲學領域裡的牛津大學哲學家弗洛裡迪(Luciano Floridi)則從科學技術的發展角度,考察了現代文明社會的發展。他認為人類在經歷了哥白尼革命、達爾文革命、神經科學革命之後,自我認知已經開始了第四次革命,即圖靈革命。產生圖靈革命的原因在於人工智能正在讓我們的文明社會形成一個巨大的信息圈,人工智能正在重塑人類以及人類的文明。他的觀點似乎又暗示著人類的文明是由知識,或者更加寬泛地講是由信息塑造的。
的確,信息文明目前學術界並沒有明確的定義,但是我們從以下幾個方面可以粗粗地加以規定。從經濟形態上講,它是以信息經濟為基礎的人機互動的生產方式;從社會形態上講,它是以全面透徹的感知、寬帶泛在的互聯、賽博空間與物理空間高度智能融合為特征的社會存在方式;從人們的生活方式上講,一個以互聯網為基本架構的虛擬交往成為人與人,人與物相互聯繫的基本範式。從觀念形態上講,它是以知識空間、智力圈甚至信息圈為載體的知識集群。不管如何去界定它,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它是以計算機技術、現代通信技術和網絡技術等為基礎的文明形態,是虛擬的文明化和文明的虛擬化的共同產物。如果仔細地剝去遮掩在信息文明不同定義上的那層外衣,那麼可以看到漸漸顯露出來的是以“信息分子”而不是“信息原子”構成的虛擬現像。
虛擬成為信息文明的內核也許是對信息文明好的刻畫。信息就其本質而言是一種隨附性的存在,它必須依賴於特定的載體而表現為獨立於我們的意識。信息要像物質那樣成為人類為我的資源,它就不能僅僅在語法層面,而必須在語義層面甚至在語用層面構成人類理解的對像。而當信息以語法、語義和語用的整體呈現在人類面前時,它通常不會是像物質那樣給人類強烈的現實廣延感。它必須通過現代計算機技術、現代通信技術和網絡技術轉換為人類能聽、能看、能踫的感覺性存在,而這種感覺性存在就是我們理解的虛擬現像,或者講虛擬世界。
我們之所以說信息文明的經濟形態是基於信息經濟的人機互動的生產方式,就是因為有了虛擬現像的介入。工業社會裡,人們因勞動而形成的雇傭與被雇傭的生產關繫無需顧忌機器的存在,人們隻要在勞動力市場出賣有人願意購買的勞動力即可。但是,在新的生產關繫裡,除了要考慮工業社會的那種生產關繫之外,還必須考慮機器的介入。機器成為生產關繫中不可缺少的因素,而這一因素就是因為虛擬既成為一種勞動資料,又成為一種勞動主體。這種合二為一的現像改寫了傳統的生產關繫性質。
我們之所以感到信息社會是全面透徹的感知、寬帶泛在的互聯,也是因為賽博空間和物理空間的界線在形形色色的傳感技術和網絡技術的作用下正在消解,物理的實在現像與虛擬的實在現像正在融合,所以社會形態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高度地互聯互通。整體、速度和網絡成為這個社會運作的關鍵要素,工業社會條件下見招拆招的孤立解決問題的方式已經難以成立。世界處在一個廣泛的聯繫和發展之中,不再是哲學的邏輯推理而就是現實。
我們之所以認為信息文明條件下虛擬交往成為人與人,人與物相互聯繫的基本範式,也是因為虛擬身份認同的力量讓人們可以擯除來自物理的、生物的和心理的各種羈絆。工業社會環境下統一意識的社會力量常常導致人類的個體去和少數社會精英角色比較,以少數社會精英占有的地位衡量自身的生活方式,因而社會認可的人格角色扮演越演越窄。但是,“在互聯網上,沒有人知道你條狗”。人們可以在遵循代碼機制的條件下扮演自己的角色,自由地行動和承擔自己的責任。
我們之所以認為信息文明在觀念形態上是以知識空間、智力圈甚至信息圈為載體的知識集群,是因為賽博空間讓人類形成了巨大的知識空間,即一種取之不盡,用之不完的社會資源。知識呈現的虛擬化,讓我們可以在超鏈接的方式下將信息與想像力緊緊地捆綁在一起。人們也可以在超專業化的條件下共同解題和決策。信息不對稱現像在超鏈接的方式下漸漸消解。在工業社會條件下,人們常常抱怨資源的短缺,尤其是單一能源的過度使用讓人們擔心有朝一日會面臨資源的枯竭。但是,基於賽博空間的知識空間是無限的資源,它可以讓人類通過信息加想像力的方式來解決包括能源在內的一切資源問題。
當然,虛擬是信息文明的內核並不等於它是的內核,文明在傳承過程中內在的物質要素和精神要素仍然是它重要的組成部分。但是,應該看到的是這些物質的要素和精神的要素在信息技術的條件下都可經轉化而成為虛擬的要素。正因為虛擬在現代信息文明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所以本書力圖從本體論、認識論以及價值觀方面對虛擬現像進行哲學的探索。本書的構思,一方面是為了優質地完成上海市2013年的重大哲學社會科學課題信息文明的哲學研究;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更好地幫助喜歡了解這方面知識的群體有一個相對通俗的讀本。但願該目標能夠實現。
本書主要由四個部分組成。部分主要描述虛擬思想的哲學演變和技術演變。從哲學演變來講,西方歷史上也許柏拉圖是早從模仿的角度來闡述這個問題的,比如他認為物本身與其各種映像是不同的,典型的是原件與復制品不同,模型與擬像存在差異。但是,柏拉圖的觀念畢竟離我們太遙遠。所以,本書把虛擬的哲學思想起點定位在後現代文化的思潮上,以求得與我們現代話語繫統的一致性。在虛擬的哲學思想梳理中,我們主要闡述了德勒茲(Gilles Deleuze)、鮑德裡亞(Jean Baudrillard)和列維(Pierre Lévy)的哲學思想。事實上,在中國學術界,美國虛擬哲學家海姆(Michael Heim)的思想影響也很廣。海姆的思想更加具有技術性含義,因此本書把他的思想分散在各個章節中去講。
在虛擬技術思想的發展軌跡上,本書追溯到德國著名的哲學家、數學家萊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因為萊布尼茨的通用語言設想以及二進制的邏輯構想是現代計算機語言的思想母體。盡管萊布尼茨的通用語言並沒有一個可行的方案,但是邏輯無疑是現代形式語言的開端,並對布爾的邏輯代數產生了直接的影響。而布爾的邏輯代數則是現代計算機的核心內容。在虛擬技術的發展史上,蘇澤蘭(Ivan Sutherland)的終極顯示與頭盔三維顯示、克魯格(Myron Krueger)的人工實在和拉尼爾(Jaron Lanier)的虛擬實在繫統都是重要的裡程碑事件,也是本書勾勒的重要線索。但是,這樣安排不等於這三個事件代表了虛擬技術的思想發展就到此為止。由於虛擬技術在當今社會中仍然在不斷地發展,而且形成了所謂虛擬技術發展的第三波,然而這些內容已經構成了現代技術的內容,因此我們同樣結合具體章節加以論說。
第二部分主要從本體論和技術思想結合的角度闡述虛擬的本質。虛擬實在本身是一個矛盾的修辭手法,也正是這種矛盾的修辭手法讓學術界曾經產生了許多的爭議。盡管這些爭議在今天已顯過時,但虛擬實在的本質仍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本書以忠於技術原創性的想法來闡述虛擬實在的本質,認為虛擬實在是一種感覺性的存在。但是,這種感覺性的存在受到信息存在方式的支撐。也正因為受到信息存在方式的支撐,由虛擬實在和互聯網形成的賽博空間纔開創了人類生存的新的空間。關於賽博空間,我們可以把它理解為信息量分布的反映,編碼是實現這個空間的內在機制。因此,賽博空間是信息存在的方式。在虛擬實在的哲學討論中,我們進一步把它理解為信息構造的,物質、能量和信息是自然界構成的三大要素,以往的科學揭示了物質與能量的表現形態,而信息科學和技術則揭示了信息的表現形態,它與物理世界一樣都具有客觀性。
第三部分主要從認識論的角度探討賽博空間中的認知模式。賽博空間中認知主體和認知客體出現了虛擬化的表征,因而使得傳統的主客體關繫發生了變化。主體的虛擬化導致認知的主體性可以缺場,因而它不僅僅是一個表征問題,更主要是它導致主體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和身體分離,可以在不同的載體上得到實現。客體的虛擬化導致了客體既是認知的對像,又是認知的環境。正是這種復雜的構成方式,導致主客體兩者之間隻有通過信息的互動發生認知與被認知的關繫。這種互動性讓我們重新審視基於賽博空間的實踐形式。賽博空間開創了人類基於數據和行動的學習模式。從深度增強學習的發展來看,凡是能夠從語言上加以表征的現像,原則上智能機器通過反向傳播算法即通過卷積神經網絡也可加以實現。同時,基於行動而產生的獎勵回報學習繫統開創了無標識數據的學習模式,人們通過模式可以讓機器在無人類知識的條件下自我學習。因此,機器學習是現代人類學習不可忽視的現像。賽博空間的分布式架構也讓我們看到人類合作思維和合作學習的可能性,而集體智慧現像的出現,則意味著在我們的信息空間裡可能存在著一種“全球腦”,它讓個體思維在隨機條件下集成集體智慧。總之,從個體思維走向集體智能也許是現代社會認知的變革。
第四部分主要從價值觀上探討賽博空間中所產生的文化運動。賽博文化在社會中反映出如下鮮明的特征,比如,它是以虛擬性為代表的文化表征繫統,是以互聯與移動為手段的社會交往方式,是以代碼為機制的社會行為規範,是以非線性和相關性為特色的思維方式。這些特征讓人們進一步看到現代社會正在產生和發展一種以信息流動為核心的社會化運動。這種社會化運動的切入點是讓身份認同在賽博空間中流動起來,主體性的重塑是它的標志。在互聯互通中推動社會形態的進步,讓世界無縫對接是它的手段。而讓社會實時的智能響應則是它的目標,尤其是通過道德和法的技術建構讓實時的直接民主可以實現,從而完成現代社會新的價值觀的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