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學究氣的哲學史，告訴你什麼人生值得過
復旦大學特聘教授張汝倫
經常有對哲學感興趣的非專業人士希望我給他們哲學的入門書，這個簡單的要求卻不容易滿足。在我看來，對於對哲學知之甚少的普通讀者來說，適合他們的哲學入門書幾乎沒有。坊間流行的哲學概論之類的書，往往對哲學本身並無真切的認識，隻人雲亦雲地談些哲學就是愛智之學之類的套話。你要再問什麼是愛智之學，那便雲山霧罩、不知所雲了。讀這樣的書，隻會使人離哲學更遠。
我深信哲學就是哲學史。哲學史好體直接地顯示什麼是哲學，並且使我們對那些哲學概論之類的入門書有一定的免疫力。但我讀過的數十種哲學史，幾乎都不適合作為初學者的入門書。黑格爾的《哲學史講演錄》就不用說了，即使對於一些專業讀者，都不太容易消化。文德爾班的哲學史論深度當然不能和黑格爾的哲學史比了，但也太專業了些。勞特萊奇哲學史規模龐大、不夠精煉，不適合沒有哲學基礎的普通讀者。梯利的哲學史中規中矩，隻會將各個哲學家的主要思想一一陳述，缺乏靈氣和心得。羅素的哲學史流傳廣泛，文字花哨有魔力，但對哲學的理解不盡如人意，且有缺陷，難稱是一部可靠的哲學史。國人寫的哲學史多是教科書的路子，基本隻是介紹，缺乏自己的理解和判斷，且文字獃板。這樣非哲學的哲學史，讀過後也不一定就能明白哲學的真諦。
法國哲學家費希的《美的哲學史》引進中國後，我們有了一部很不錯的哲學入門書。費希是法國第七大學的哲學教授，當過法國的長，是一位真正的哲學家，而不隻是哲學教授，是世俗人文主義的代表人物。《美的哲學史》以普通讀者為目標，告訴我們什麼樣的人生是有意義的、是值得過的，哲學的終極目標是讓我們用純粹的人類理性去應對人生意義的挑戰。
我欣賞和認同的不是此書寫得異常好讀，而是此書以哲學本身為目的，以讓讀者明白哲學的本質為目的。為此，作者不像一般哲學史的作者那樣，按照編年史的先後順序，一個個哲學家講過來，而是先給哲學正名。古人雲，名不正則言不順。隻有先給哲學正名，纔能寫出一部哲學的哲學史。
費希不否認哲學包括知識論、道德問題和政治問題，及美的問題等研究領域，但認為“好生活的問題是哲學的終極問題，這個問題會多多少少隱含地左右其他問題，同時又不排斥其他問題”。旨在斯言。這就是說，好生活的問題，及人生的意義問題是哲學的終極問題和核心問題，其他的哲學問題，是以這個問題為依歸的。如果說哲學史是一部波瀾壯闊的史詩的話，那麼這部史詩的主題就是好生活，“所有偉大哲學都毫無例外地在回答什麼是好生活的問題時達到。”這些關於哲學的定義，用在中國哲學，也恰如其分。
根據對哲學的這樣理解，費希將從古到今的西方哲學史分為五個階段或五個時代。這五個階段或時代的確有編年史時間順序，但費希卻是根據它們對好生活問題的回答來安排它們的，他把它們理解為五種不同類型的對好生活問題的回答。費希對這五個類型的回答進行了言簡意賅、深入淺出的闡述，輪廓鮮明生動地勾勒他心目中的哲學史。費希的目的不是面面俱到地挨個敘述古今西方哲學家的思想概要，而是以哲學史來歷史而哲學地說明哲學的要義。因此，這部《美的哲學史》根據它的哲學理解，來選擇所論述的人物和所論述的思想。你可以說它非常片面，例如，叔本華占了很大篇幅，而英國經驗論哲學家幾乎隻是一帶而過；以好生活為論題，居然不談蘇格拉底。但是，它有片面的深刻：西方人對好生活問題的思考歷史，提綱挈領，盡收眼底。
與我之前讀過的英美和德國學者寫的哲學史相比，這部《美的哲學史》的確寫得美，毫無學究氣，文字清晰流暢，非常好讀。費希的文字風格更接近他崇拜的啟蒙巨子盧梭、伏爾泰，非常法國，不像薩特、阿爾都塞或德裡達，簡直就是用法文寫作的德國人。雖然好讀，卻決不膚淺。費希不是客觀介紹西方哲學對好生活的種種回答，而是批判性地展示它們各自的內在理路和彼此的復雜關聯。費希的論述極具挑戰性，有心的讀者會接著進行自己對這些回答的思考。
不過，和世界上的許多事情一樣，《美的哲學史》的優點也是它的缺點。它在將哲學的主要問題定位為好生活的問題時，遮蔽了哲學的另一個主要問題，即超越之天（存在的意義）的問題。我認為中西哲學都可以理解為天人之學。哲學不但要回答人生的意義，也要回答超越（天）的意義。哲學不能蔽於天而不知人，也不能蔽於人而不知天。不幸，現代哲學正是蔽於人而不知天，作為一位現代哲學家，費希的《美的哲學史》自然也就理直氣壯地將從前蘇格拉底哲學家開始的宇宙論問題，從赫拉克利特和巴門尼德開始的存在問題和形而上學問題，一概不予論述。海德格爾值得一說的也隻是他對技術的思考，而不是他對存在的追問。而作者心安理得地把自己的世俗人文主義（愛的哲學）作為哲學史的第五個時代，恐怕也隻有他自己纔會覺得合適。
但不管怎麼說，我覺得這是我見過的一部比較適宜普通讀者的哲學入門書，雖然它隻涉及西方哲學，卻將哲學的一個主要問題，以哲學的方式凸現在我們眼前。哲學為何能引起人自發的強烈興趣？哲學為何重要而不可或缺？相信讀罷此書，好學深思者不難找到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