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易》在銅山靈鐘間
《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繫辭上
魏晉之時,名士清談之風興盛,大家對形而上的問題很有興趣,常常在一起聊聊玄理,交流一下學習心得和人生感悟。有一次,東晉大臣殷仲堪問名僧慧遠: “《易》以何為體?”慧遠回答: “《易》以感為體。”殷仲堪反問:“銅山西崩,靈鐘東應,便是《易》耶?”殷仲堪的意思是:西邊的銅山崩塌,東面的靈鐘就有感應,這就是你說的《易》嗎?這話大有質疑的意味。慧遠對此笑而不答。
殷仲堪在這裡反問慧遠的“銅山靈鐘”,引用的是西漢之時,未央宮前殿銅鐘無故自鳴的典故,意指氣類相感。慧遠大師是有名的高僧,淨土宗的祖師。淨土宗提倡念佛求生西方淨土,後來在中國廣為流行,影響極大。慧遠學識淵博、智慧超凡,當然明白殷仲堪說的是什麼意思。他在這裡笑而不答,自然有他的深意。
後世有學者認為慧遠法師說的“感應”有多種含義,認為他以易理通佛理,對殷仲堪“笑而不答”,既是期望殷仲堪能自悟,又恐怕“不答”不能起到啟示效果,因此“笑而不答”,給殷仲堪留下接引上升的一個機緣。但這些都是後人的體悟,未必全然是慧遠的“深意”,也未必就是當時兩人對話時的真實狀態。況且,史書稱殷仲堪“少奉天師道,又精心事神”,說他是五鬥米教的信徒,對侍奉鬼神之事虔誠得很,所以後人的這種推測,恐怕暗中有高揚佛法、貶低他教的意味。
慧遠大師不俗,他的談話對手也不弱。殷仲堪纔氣極高,擔任過荊州刺史等要職,是東晉重要的人物之一,又是歷史上有名的大孝子。孝武帝曾將自己寫的詩拿給殷仲堪看,又生怕殷仲堪看不上自己的小清新作品,就特意囑咐說:“你不要因為你的高纔而譏笑我這樣的水平。”這讓人覺得殷仲堪像是文藝界的一枚大神,而孝武帝就像是一個忠實“粉絲”。
不過,我關注的重點倒不是兩位智者的機鋒到底表達了什麼,而是從殷仲堪與慧遠法師的這一段對話裡,可以發現人們對如何看待《易》有著各自的觀點,而且大多數時候大家都很固執,誰也說服不了誰。這就像現在大家為一個熱點話題在網絡上互噴,你說我理解能力有問題,我說你智商堪憂,互相還扔給對方幾個憤怒的表情包,最後也噴不出個子丑寅卯來。所以我們今天要尋找一個《易》究竟是什麼的標準答案,恐怕也超越不了慧遠法師當時回答殷仲堪的水平。況且《易》在其本身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又呈現出多姿多彩的變化。《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易》分兩派六宗,又講《易》道廣大、無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樂律、兵法、韻學、算術以逮方外之爐火,皆可援《易》以為說,而好異者又援以入《易》,故《易》說愈繁”。就是講《易》道深奧得不可思議,不但有正兒八經講易理學問的,還有旁門左道稀奇古怪的,什麼天文地理、行軍打仗、唱歌娛樂、算卦風水、修仙打怪,都可以在《易》裡面找到安身立命之地。當代學者則說,近三千年來為闡述易理而留下的易學著作不下三千種,歷代學者對其都有種種解釋,這些千差萬別的解釋,形成了一套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理論體繫。從歷史的角度來讀《易》的、從文學的角度來讀《易》的、從哲學的角度來讀《易》的、從科技的角度來讀《易》的、從方術的角度來讀《易》的,各種領域、各種方式、各種流派、各種滋味,不一而足。這說明古往今來,讀《易》的人不知有多少,解讀《易》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如果一定要用一個權威的、單調的方式來要求人們讀《易》,就像某些領域的某些公式一樣,一定要有一個完全相同的答案,這不但在客觀上無法做到,而且這樣來讀《易》、解《易》,極無趣、極獃板。羅素講:“參差多態乃幸福的本源。”在我看來,讀《易》也應該如此吧。
就自己而言,我主要想以情感的角度來讀《易》。有人或許會說:“難道上述那些歷史的、哲學的角度就沒有情感嗎?”我在這裡所說的情感角度,主要是指個體在讀《易》的過程中,注重個體感受、非繫統、散發式的閱讀方式。這種以情感為主的閱讀方式不是要從中挖掘多少學術研究價值、形成什麼學術思想,而是在閱讀的片言隻語中激發自己內心情感與這個世界、與自己生活的呼應,努力在這個充滿偶然性的世界中認識到自己的價值、意義和歸宿所在,建立起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借用李澤厚先生的話,就是“使自己在這個偶然存在、生存的人生道路和生活境遇中,去實現自己的超感性的實存”。我相信,一個讀者在進行“情感閱讀”之時,必然能夠激發自己內心的熱切情感,能直接達到個體體悟的最深處。早在半個多世紀以前,錢穆先生在《人生十論·自序》中講過一件往事:同事與他談及《論語》“子之所慎,齋、戰、疾”之時,他“眼前一亮,纔覺得《論語》那一條下字之精,教人之切……臨有用時不會用,好不愧殺人”。這就是我心目中“情感閱讀”的典範。
回到讀《易》的多樣性話題。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讀《易》就像讀莎士比亞的劇本,一百個讀者有一百個哈姆雷特,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都有長處,但誰也不能說自己就是絕對正確。因此,如果我們在讀《易》的時候能夠獲得一些感受和啟發,就已經足夠了。正所謂“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在這小小的一瓢水中,我們就能看到日月更替、消息往來,能夠體會到許多永恆的美好,這個時候,你會刻意去在意究竟銅山指的是什麼、靈鐘指的是什麼,以及法師的笑而不答又指的是什麼嗎?
宋人有一首詩《題妙寂寺》,詩裡寫道:
寺古靜還僻,小窗幽更深。
觀時知句眼,讀易見天心。
一個人,在寂靜偏僻的古寺廟,從它的小窗看出去,世界顯得那麼幽遠。在這裡觀察著時光的流逝,體悟著經典的意義,或許在一剎那,天地忽然停頓下來,虛空粉碎、山嶽不顯,你頓時明白了天地之間的大道,看到了平素自己未曾留心、未曾凝望過的一切。你和原來的你似乎沒有什麼變化,但心境從此不同;你自信而愉悅,知道了自己會如何面對那些已知的過往和未知的將來。或許,這就是讀《易》最好的狀態和最大的利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