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尼古拉斯·萊曼(Nicholas Lemann)
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研究生院院長
(瀋逸 譯)
雜志記者一定是業界迷茫的。日報、電視和廣播新聞的從業人員都非常清楚自己被賦予的神聖職責(雖然近年來這份信念越來越搖搖欲墜),網羅這些人纔的新聞機構如磐石般穩定。可雜志社卻截然不同,無論是菜鳥新人還是資深員工,都深諳其不按常理出牌的特點。雜志仿佛是上帝的提線木偶,暢銷熱賣還是
無人問津都無法預測。為保生計,編輯和作家往往不會心甘情願供職於一家雜志社,因為這場全憑運氣的賭博輸不起。
雜志行業起源於17世紀,是早的新聞報道形式。丹尼爾·笛福(DanielDefoe),是成型中的新聞行業的開拓者,他的紀實文學作品《大疫年紀事》(Journal of the Plague Year)透出鮮明可辨的雜志敘事風格。雜志致力於構建互利共贏和情感交融的人類新社區,越包羅萬像越接近他們的預期:讀者關注的內容不盡相同,地理、愛好、政治理念、文化趣味,在新社區中都能夠得到滿足,雜志就像是為每一位讀者私人訂制一般,帶給他們層出不窮的驚喜和值得期待的話題。這就是雜志排除萬難,不遺餘力打拼的事業。與此同時,家喻戶曉和推陳出新也是雜志不斷追求的目標。
傑出的雜志編輯和優秀的政治家有不少相通之處。他們都能敏銳地在社會生活中“捕捉訊息”,將新興萌芽塑造成轟動事件,擴大影響力,終變成典型案例,從而獲取公眾的支持:德惠特·華萊士(DeWitt Wallace)創辦的《讀者文摘》是現代社會返璞歸真,變得更簡單舒適的代表;約翰·H. 約翰遜(John H. Johnson)創辦的《烏木》(Ebony)展現了日趨崛起的黑人中產階級的理想抱負;休·海夫納(Hugh Hefner)創辦的《花花公子》和海倫·格蕾·布朗(HelenGurley Brown)創辦的《時尚》(Cosmopolitan),從男性和女性的不同視角解讀正在悄然改變的性道德觀;簡·溫納(Jann Wenner)創辦的《滾石》驗證了搖滾是新生代的試金石;喬治·賀瑞斯·洛裡默(George Horace Lorimer)創辦的《星期六晚郵報》(Saturday Evening Post)在全國範圍內先興起大眾文化思潮;哈羅德·羅斯(Harold Ross)創辦的《紐約客》(The New Yorker)文質彬彬;亨利·盧斯(Henry Luce)創辦的《時代》(Time)是20世紀的縮影,一派生機勃勃的景像。外界常有傳言雜志行業的興衰榮辱都取決於公眾對傳媒的關注程度,以為人聲鼎沸是雜志業繁榮的重要的決定因素。其實不然,真正暢銷的雜志需要發現或者制造出獨一無二、前所未有的熱議事件,巨大的社會影響力足以穿透傳媒領域的邊界限制,震撼人心。每一本堪稱經典的雜志都自成一個文明圈,一種神奇獨特的力量奇跡般地吸引著讀者,這也難怪雜志的風靡總多了些偶然的味道。
雜志成功的背後也能找到異曲同工之處。有些雜志頗具商業頭腦,一波又一波的廣告營銷撲面而來,直郵訂閱拉贊助的活動此起彼伏;有些雜志則精通美學,呈現出美輪美奂的視覺“效果”。雖然雜志主要采用紀實的寫作手法,但卻將平淡無奇、乏善可陳、規矩和無聊的現實生活描繪得多姿多彩、羨煞旁人。雜志給予了世界第二次生命,無論是令人身臨其境的圖片還是引人入勝的文字都是編輯手中的魔法棒,為真實披上了似真似幻、妙趣橫生的外衣。報紙和廣播新聞是眾人拾柴火焰高,雜志更凝聚了每一位編輯的匠心獨運,就像一發而不可收的異花授粉,澆灌出嬌艷欲滴的花朵。翻閱雜志便能體會到編輯的蕙質蘭心,有時還會收獲意外的驚喜,或是為豐富多變而嘖嘖稱贊。其實雜志有標準的裝訂格式:封面、信息豐富的前言、目錄、內文(篇幅較長,一翻開就感到極具衝擊力的視覺震撼)、蘊含文化氣息的後記;內文的內容同樣萬變不離其宗:知名人物的簡介、調研性質的報告、戲劇性生活的剪影、消費者群體的導引以及特立獨行的雜感。
雜志編輯和寫作風格常因為刻板俗套而予人口實。我至今都對邁克爾·夏皮羅(Micheal Shapiro)的大作《湯姆·烏爾夫的詛咒:雜志怎麼不會講故事了》念念不忘,夏皮羅與我一同在哥倫比亞新聞學院共事,他寫道:“試想一下如果《安娜·卡列尼娜》出自雜志作家筆下,會是怎麼樣的一個故事?恐怕大家都想
知道。故事一定是這樣開頭的:這是一段鮮為人知的逸聞軼事。然後引出核心內容,就像這樣:卡列尼娜厭倦了年邁的丈夫,拋夫棄子,勾搭帥氣英俊的年輕小伙兒,當事態的發展變得越來越難以控制的時候,她無奈絕望地選擇了臥軌自殺。卡列尼娜的悲慘遭遇反映了當時俄國婦女的真實生活。諸如此類的一板一眼的敘述還有……”
在過去的33年裡,我不遺餘力地撰寫著一個又一個雜志故事。我想結合過往的經驗,呈現出讀者更喜聞樂見的寫作範式,如果失之偏頗,敬請諒解。每一種傳播媒介都有自成一派的表達方式,神秘隱蔽卻又與眾不同。在過去標準規範觀念更為深入人心的時候,金曲40的廣播臺要求播放的歌曲限時3至4分鐘,包括前奏、合唱和銜接。起初被譽為長篇報道救世主的網絡媒體,卻慢慢轉變成各抒己見的隱形平臺,尤其是被紙媒拒之門外的真知灼見更是找到了傾訴的窗口。不得不說商業電影和雜志講故事的方式如出一轍,分為三步:步由一段逸聞軼事說起;第二步渲染氣氛,埋下伏筆,揭開塵封已久的往事,推動劇情進一步發展;第三步以令人信服的結局完美收官。當然它們都有商業價值的劇本,尤其是吸引眼球的名人背後浮華奢靡的神秘生活。
雜志寫作是應用性很強的實踐藝術,就像戴著腳鐐跳舞,有範式卻又需要創意,就像家具廠商生產椅子首先要滿足能夠讓人安然入座這一基本需求。雜志作者也受到出版商對截稿時間、文章形式、寫作內容的諸多限制,雖然我們總能踩著鋼絲過橋,卻也難免生搬硬套之嫌。萬幸的是本書收錄的佳作堪稱經典表率,不再墨守成規,完全跳脫開了雜志領域的限制,文風自然,揮毫寫意,不受拘束,同時強加的規章制度並不是為了扼殺創意。如果隨心所欲的天馬行空真的是藝術創作的先決條件,那麼古希臘的戲劇、伊麗莎白時代的詩歌、文藝復興時期的宗教繪畫和宮廷繪畫,豈不是被形式主義束手束腳,難成大器?可事實是這些被捆綁的藝術都成為了傳世經典。
雜志行業發展至今並沒有出現質的飛躍,即使是現有的文章形式也談不上革命性的創新;即便如此,哪怕是再小的創意轉瞬間也會被大量復制,成為新的標準寫作模板。更多時候,雜志寫作的突飛猛進主要有賴於作家駕馭不同體裁文章的藝術造詣,也就是作家需要發揮想像力,以免讀者在這篇文章中看到那篇文章
的影子。本書中幾乎所有的長篇報道都是基於一手資料,令人大開眼界。巧合的是故事的開始都是一段秘聞,作家精心布局引出主角和其他角色,設下懸念,直到後纔揭開真相,讀者恍然大悟之餘更是拍案叫絕。如果不是上述思路,那就是另一種久負盛名的寫作模式,即評論批判類文章,這類文章也有既定的範式。
雜志中也有虛構的故事,雖然是杜撰的,但在某種程度上也符合雜志故事的標準。比如相對平和的筆調、說明性的口吻、恰到好處的伏筆,都使得讀者產生錯覺,好像面前的文字是現實生活的縮影,毫無違和感。
源於不同的靈感閃現,作家筆下的文章不盡相同,但一脈相承的寫作風格仍然隱約可見,就像高尚的道德情操、調查研究的熱忱、曲折離奇與眾不同的情節、非比尋常堅持不懈的追蹤報道、獨具藝術氣息的文筆、令人印像深刻的主角和難以忘懷的出場方式。如果沒有這些良苦用心,可想而知讀者看到的將會是多
麼枯燥乏味的內容。雜志將世界濃縮成讀者眼前的文字,有些內容家喻戶曉,即使沒能造成社會轟動的內容也屬於報道範圍;作家思考全局,既遵循標準格式,更在此基礎上,用精妙絕倫的方式呈現出來。
編寫雜志故事仿佛踏上了一段奇妙的旅程,雜志建造了與讀者心靈相通的精神家園。雜志作家手中的妙筆觸及生活的方方面面,有些內容與自己的專業大相徑庭,完全超出普遍的認知範疇;面對陌生未知的領域,作家時刻準備著向陌生專家請教問題,甚至和他們一同生活,以獲得資料。大多數情況下作家與陌生人之間的親密關繫就此戛然而止,作家也很快收拾好心情,開啟下一段旅程。我就曾與一名藍領工人共度了數月的難忘時光。當時休斯敦和得克薩斯州都處於經濟崩潰的邊緣和社會結構調整的動蕩之中,他是我好的寫作素材。後來那粗魯的家伙有天打電話給我,說他做了變性手術,難道我還會在他身上耗費筆墨?很抱歉,雖然變性手術是一個頗具爭議的話題,可我還是打消了報道的念頭。可見這樣的匆匆過客不會第二次登上雜志版面。
雜志寫作需要將報道、文學和智慧完美融合在一起,令讀者備感驚喜和振奮。多少人削尖了腦袋競爭上崗,可真正的人纔卻少之又少。奇怪的是,不少千裡馬還不願意隻歸順於一位伯樂。偉大的雜志文學作品可謂千載難逢的藝術珍品。因為時勢造英雄,好的作品需要基於特殊的背景;其次知音難覓,理想中的忠實粉絲可能隻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歡喜;再者,掙脫寫作種種限制和規定的努力往往是徒勞無功,所以有幸得以賞閱已是神明庇佑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