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點子都是受歡迎的,隻要作者終足夠巧妙,能成功地將之付諸實行。
——哈羅德·海斯《笑對巨變:20世紀60年代〈時尚先生〉雜志歷史》
20世紀60年代,哈羅德·海斯(Harold Hayes)擔任美國《時尚先生》(Esquire)雜志編輯,他纔華非凡、熱忱無限、銳氣十足,儼然是一個文化領域的魔法師。他常說一本雜志就是一個承諾,“有時兌現了,有時沒有”。“兌現了”是因為那些有力的報道,出色的文字,而“有時沒有”則一定是編輯的過錯。
每個維基百科的貢獻者都被稱作“編輯”,但我此處所指的幷非他們。本書中因其雜志作品而被尊稱為編輯的人,他們的工作要麻煩得多。這些編輯辯口利辭、衡量決斷,甚至四處遊蕩。隨著出版平臺的擴張和增長,雜志寫作變得日益專業化。編輯雜志也是一樣。雜志的編輯們都有各自的職責和分管領域,但他們對於自己的工作都持同樣開放的態度。他們中大多數都積極進取。5月初,在2012年的美國“國家雜志獎(National Magazine
Awards)”頒獎晚會前一天的美國雜志編輯協會(American Society of
Magazine Editors,簡稱ASME)午宴上,我面對百來名編輯做了一場演講。我的任務是談談編輯這一行業。我從編輯鮑伯·謝裡爾(Bob Sherrill)開始說起,在我看來,他本人大致定義了20世紀70年代末編輯的工作,而這些,如今的編輯們依然在做。我仍非常清晰地記得,那個下午,我們沿太平洋海岸公路開車前往曼哈頓海灘的路上,他坐在前排,兩膝間夾著一瓶墨西哥啤酒的樣子。鮑伯當時穿著他的白色高幫匡威Chuck Taylor款運動鞋,艶紅的鞋帶散開著,寬松的藍白泡泡紗西服配一件黑色T恤,繞在脖子上的粉綠絲巾,黑色守望者團貝雷帽戴在蓬亂而略帶紅色的金發上。(當然)還有那副雷朋眼鏡。
鮑伯色彩繽紛的,像是那種神經錯亂了的冰淇淋小販,但又很英俊,女人們都喜歡他。我呢,當時是他手下的記者,在一份剛剛起步的叫作LA的周刊工作,“洛杉磯獨一無二的‘鄉村之聲’”,那時我們差不多就是這樣描述這份刊物的。鮑伯因一時的“編者奇想”(用他自己的話)來到美國西岸。之前,他在《時尚先生》那個大名鼎鼎的哈羅德·海斯(見上)手下,在激蕩變動中干了幾年。在那裡,他是個狡猾的包裝人,“接生”(還是他自個兒的話)了不計其數的新聞革新,從“可疑成就(Dubious
Achievements) ”到那一連串打破類別之分後來被稱為“新新聞”的文章。湯姆·沃爾夫(Tom Wolfe)、蓋伊·塔利斯(Gay Talese)、諾曼·梅勒(Norman Mailer)……這些人物你都知道的。
他說他“覺得”我是以一個編輯的方式在“思考”,幷且應該考慮一下(當編輯),我聽後受寵若驚。考慮成為一名編輯,考慮做編輯工作。“考慮一下讓猴子跳出盒子”,這是他的原話。我之前還沒有聽人說過。“而且,”又喝了一大口Tecate啤酒之後,他說,“真正好的編輯從不需要自己開車。”
他提供給我的不僅是一份新的工作,而且是一種看待事物的新方式。從那時一條令人憎惡的巨蛇:“說說吧,這個班上有多少人敢說自己會說話?我的意思是,真正會說話?”如我所料這句話讓他們灰頭喪氣。我告訴他們大聲朗讀自己的每一篇作品,好是讀給自己信賴的朋友聽。要求都差不多:避免老掉牙的辭藻——如威廉·薩菲爾(William Safire)曾說的,就像躲瘟疫一樣,別重復。別造這樣的句子: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祖母常給你念故事。除非她那時候千真萬確是個小男孩。要真是這樣的話,你可能已經扔掉了一個更令人震撼的開頭。值得聽,聽得下去的東西往往也值得一讀。總之一句話:找準自己的聲音。
這一段如此細致精準,我反復地讀了一遍又一遍。聲音不僅是寫作的靈魂,還應當是整本雜志及其作者們的聲音。這纔是雜志編輯們應該具備的思維方式。顯然,在卡特擔任《名利場》編輯的20多年中,他手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遵循著這條原則,不折不扣地貫徹著海斯的準則。
* * *
對於所有的編輯而言,有許多私密而崇高的興奮感是別人無法奪走的。比如,打開一篇心愛作家所寫的新文章。雙擊文檔,然後瞬間便明白了,隻要讀個框架大概,你就知道這一定是一味好調料,能為整本雜志帶來那種自己孜孜以求的言外回響。這說法我初是從《紐約書評》(New York Review of Books)的羅伯特·西爾弗斯(Robert Silvers)那兒聽到的,當時他正在解釋編輯扎迪·史密斯(Zadie Smith)的文章時的快樂。毫無疑問,格雷頓·卡特打開希欽斯的文章時也是快樂的感受。而對我來說,這份名單很長,尤其是我如今在《體育畫報》(Sport Illustrated)工作,今年這份雜志憑借高級記者克裡斯·巴拉德(ChrisBallard)對德韋恩·戴德蒙(Dewayne Dedmon)的人物特寫而獲獎。後者是個有天分的籃球運動員,就快長到7英尺高了。
就像這本集子裡的每篇文章,《德韋恩·戴德蒙:躍動的信念》一文的發表不無故事。讀者可從這方面加深對本文作者及雜志工作的了解。如許多其他文章一樣,戴德蒙一文的靈感來自新聞的邊角料。巴拉德讀到了一則可能隻有100字左右的小短篇,了解到有個來自洛杉磯東北部安蒂洛普山谷的17歲少年與南加利福尼亞大學簽訂了籃球合約,但他在高中“因宗教原因”根本沒打過籃球。Bingo,就要這題材了。
再往下讀一點兒便發現戴德蒙是個耶和華見證人,而阻止他打籃球的正是他母親。這則小報道到此結束了,而巴拉德的故事卻由此開始了。當他把這篇報道丟給他在紐約的編輯們時,關於應該從哪個角度敘述以及戴德蒙這個人物本身是否夠分量的問題產生了。編輯始終抱著懷疑的態度,直到巴拉德從自己的住地伯克利飛到洛杉磯與戴德蒙會面,和他做了交談,更重要的是,聽他傾訴後。“我開始明白,這則故事有它自己的靈魂,”巴拉德說,“戴德蒙的確是個潛在的故事主角,但更重要的是,他始終很矛盾——在他自己想要的與他對母親的愛之間進退維谷。”
從那兒開始,巴拉德一塊磚一塊磚地為他的故事鋪路,細致地追溯了戴德蒙從一個天真無邪的男孩成長為年輕的超級巨星的過程。當戴德蒙在18歲反抗他母親時,這又變成了一個有關信仰的故事——不論是對於上帝還是對於自我轉型。“我自己也是一個父親,”巴拉德說,“那些由宗教、權威、家庭束縛及跟從自己熱情所引發的問題都令我著迷。”
這篇投入18個月之久的文章說明了作者擁有進取心、編輯擁有耐心的重要性,本書中許多其他文章也闡明了這一點。
真相永遠是真相,這也是本書所有文章的立足之基。通過一年多的報道,《紐約客》在“公共利益”類別的獲獎作品《看不見的軍隊》,揭露了美軍駐伊拉克及阿富汗軍事基地中勞動力供給體繫的腐敗,美軍與數以千萬計的外國工人簽訂了奴役契約;《男士健康》(Men's Health)雜志特約編輯鮑伯·特魯利(Bob Drury),以驚人的細節詳述了伊拉克和阿富汗戰場上簡易爆炸裝置對軍人的生殖器造成的傷害,他的報道引發了軍事政策的巨大變革;《魅力》(Glamour)雜志在“個人服務”類別的獲獎作品《有個秘密,一天殺死四位女性》記錄了今年1400名女性如何被她們曾愛過的人殺害;蘇珊·因斯(SusanInce)刊於《好管家》雜志的《斷裂》揭示了骨質疏松癥的傳統治療法如何出錯,而這一疾病常被誤診誤治。所有這些文章都是冷靜的報道,即使是凱倫·羅素(Karen Russell)為《西洋鏡:小說縱覽》(Zoetrope:All-story)雜志贏得“小說”類別獎項的《霍河之窗》,以寓言形式展現的真實,也絕不亞於任何有關美國西進拓荒運動的報道。
瀏覽本書目錄,你會發現盡管本書為美國雜志年度集錦,但其內容其實遠不止於此,因為它代表了新聞雜志領域內所有類別的寫作。從詳盡的人物特寫到調查性報道,再到以簡潔的語言、冷靜的筆觸描摹我們復雜生活的服務類文章。比如,《紐約》(New York)雜志贏得特定事件報道獎的《“9·11”百科全書》,以過去難以想像的細節和幾乎難以承受的簡潔促成了其包羅萬像的特質。
本書收入獲獎及入圍的作品,共10個獎項18篇(從32篇作品中選出),分屬16份不同雜志。不過,“國家雜志獎”頒出的獎項類別實則更為豐富。《紐約》《紐約客》以及《滾石》(Rolling Stone)雜志各獲得兩次提名。我提這點是因為,所有這16本雜志編輯的名字應當被提及,他們應當受到褒揚,但是若一一列出來名單會很長,所以我不打算這麼做,這些文章初版時他們的名字幷沒有同文章一起出現。他們是編輯,他們的名字出現在刊頭,如他們所喜歡的那樣。當然,除了沒有刊頭的《紐約客》,還有《D雜志》(D Magazine)編輯出身幷以《匿名者》贏得了人物特寫獎的蒂姆·羅傑斯(Tim Roger)。除了“讓猴子跳出盒子”這樣的論述,鮑伯·謝裡爾還曾談到編輯們應該怎樣試著“以另一種語言演繹廣為人知的歌曲”。那是他的另一句妙語,或許這是他偷來的說法,因為這就是編輯們做的事。但我直覺所有編輯都相信文化的軌跡一路留下的記憶,而身處這一文化中的我們,通過告知彼此各自的生活方式而明白我們究竟是誰。我們所寫下的這些報道就是其中重要的部分。這本書記錄了紛繁復雜的一年,我們如何度過它,我們如何看待它,一繫列清楚而直接的描述告訴我們,在開始和結束這一年時自己分別是什麼樣子。後,這本書關注的是人類無限的共有記憶和不同經歷,而這復雜又衝突的兩點是所有優秀的編輯一致銘記於心的。這就是編輯所做的事,幫助所有那些猴子以不同的語言歌唱廣為人知的歌曲。
特瑞·邁克多諾(Terry McDonell)
(華超超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