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恆言錄》,清代錢大昕撰。錢大昕(1728—1804),字曉征,一字及之,號辛楣,又號竹汀居士,晚年自稱潛研老人,嘉定(今上海嘉定)人。乾隆十六年舉人,十九年進士,歷任翰林院編修、侍講學士,山東、浙江等地鄉試主考官,廣東學政。治學以實事求是為宗旨,廣泛涉獵經學、史學、文學、天文、地理、歷算、音韻、訓詁諸領域,博聞強識,考校精深,著論宏富,多荟萃於《廿二史考異》《十駕齋養新錄》《潛研堂文集》等著作。
《恆言錄》為錢氏遺稿,全書6卷,收錄漢語通俗詞語745條,分為吉語、人身、交際、毀譽、常語、單字、疊字、親屬稱謂、仕宦、選舉、法禁、貨財、俗儀、居處器用、飲食衣飾、文翰、方術、成語等18類;內容和體例均借鋻翟灝《通俗編》,每條之下亦廣征博引,指明來源出處,必要時略作按斷,或辨析多義,明辨變遷,或糾正謬說,釐清俗正,條理較為清晰。清張之洞《書目答問》將《恆言錄》與趙翼《陔餘叢考》、翟灝《通俗編》列為“儒家類考訂之屬”,認為是“讀一切經史子集之羽翼”;張永言《訓詁學簡論》將《恆言錄》《恆言廣證》與翟灝《通俗編》、錢大昭《邇言》列為“清代學者專門考證常言俗語的書”,認為“為我們研究古今漢語口語詞彙提供了不少的資料”。現代讀者閱讀時會覺得重引證而輕訓釋,也會發現引文或有錯誤、詞語失考等問題。
錢大昕去世後,其仲子錢東塾將原稿交給阮長生(一作“阮常生”),長生為之校刊,加入按語208處以及張鋻的補注211處,主要是增補例證,間有釋義及糾謬,其中約200處來自翟灝《通俗編》,於嘉慶十年(1805年)刊刻;阮亨彙印《文選樓叢書》本時,又在底版上作了些許校改。1958年商務印書館整理本《出版說明》說“有清嘉慶十年阮氏刻本,收入《文選樓叢書》中”,雖未表明後者的差異,但沒有錯誤;《中國大百科全書·語言文字卷》“《恆言錄》”條說“嘉慶十年(1805)阮常子)據原稿和烏程張鋻的補注刻入《文選樓叢書》內”,就抹殺了嘉慶十年阮氏刻本的存在。周作人《知堂書話·恆言錄》早已判定兩者“蓋雖同一板本而又有殊異也”:“舊本題阮長生序,今改作常生,本文中長生案雲雲亦悉剜改,惟卷末有三處仍作長字舊缺末筆,今亦補足,間有遺漏未補者散見各處。阮長生不知何時改名常生,乃一一剜改舊文,可謂不憚煩矣,至補足缺筆字,則又何耶?舊本隻末葉題曰‘後學甘泉阮鴻北渚、儀征阮亨梅叔校’,今於目錄後添刻一行雲‘儀征阮亨仲嘉校’,或者此本校改乃出仲嘉之手,以避家諱為無謂,為之改正,亦未可知。此等板本之變更其事甚微,卻亦甚有意思,值得查考記錄者也。”“又有殊異”例如“殷勤”條,嘉慶十年阮氏刻本援舉《曲禮下》《三國志·高堂隆傳》為例,《文選樓叢書》本則去掉《三國志·高堂隆傳》,改為“常生按”,引《史記·司馬相如傳》《報任少卿書》;又如“稱妻之兄弟曰舅”條,嘉慶十年刻本作“《釋親篇》:‘姊妹之夫為甥,妻之兄弟為甥。’”《文選樓叢書》本在前一行空白處與本行作:“《尓疋·釋親篇·妻黨》雲:‘姑之子為甥,舅之子為甥,妻之兄弟為甥,姊妹之夫為甥。’”類似剜改約有20餘處,正誤參半。雖然“其事甚微”,總體差異不大,但表述為“嘉慶十年阮氏刻本”與“《文選樓叢書》本”符合事實。就其印刷質量來看,後者略顯粗劣,或有漫漶之處。光緒十年(1884)長沙龍氏家塾重刊《嘉定錢氏潛研堂全書》本、20世紀30年代商務印書館《叢書集成初編》本,都是據《文選樓叢書》本刻印或排印,或有漫漶、錯字、闕文,例如“糖”字條“煮火消爛洋洋然也”句之“爛”字,《文選樓叢書》本模糊不可識,長沙龍氏刻本誤作“煙”,《叢書集成初編》本以“□”記之。檢嘉慶十年阮氏刻本,“爛”字赫然在目;又如“面筋”條“凡鐵之有鋼者,如面中有筋,濯盡柔面,則面筋乃見”之“者、見”二字,《文選樓叢書》本模糊不清,長沙龍氏刻本漏“者”字,《叢書集成初編》本從闕,而嘉慶十年刻本字字清晰。
對於《恆言錄》以及阮長生校刊、張鋻補注,清代陳鳣(1753—1817)深有興趣,予以增補。鳣字仲魚,號簡莊,又號河莊、東海波臣,浙江海寧人年舉孝廉方正,三年中舉。精研許、鄭之學,深通目錄校讎,著有《說文解字正義》《論語古訓》《禮記參訂》《經籍跋文》等。陳鳣增補791處,主要是在古籍中尋找更多的例證,其中約160處與《通俗編》相同;其次是基於已有資料的按斷,或疏通詞義,例如“差”條錢氏引《詩》“既差我馬”,認為“本是采擇之義。今以出使為差,蓋本於此”。出使義本於選擇,略顯晦澀。陳鳣則闡釋道“今雲‘差科’取此義,亦言揀擇取應行役者爾”,詞義豁然;或增補義項,例如“姑夫”條錢氏援引的例證皆表姑母的丈夫義,陳鳣又增補數例,表明“婦人呼小姑之夫亦曰姑夫也”;或釐清正俗,例如“疼痛”條錢氏僅舉《顏氏家訓·養生篇》一例,陳鳣則指出“疼”即“痋”之別字,引《說文》《一切經音義》等為證;或追本溯源,例如“喫茶”條錢氏認為“女子受聘,謂之喫茶。蓋起於明代,宋以前未之聞也”,陳鳣則據陸遊《老學庵筆記》,指出此義“已起於宋時矣”;或糾正謬誤,例如“秀纔”條,楊慎斷定趙武靈王“吳越無秀纔”是早出處,陳鳣則指出原文是“秀士”而非“秀纔”。雖然嘉慶十九年(1814)陳鳣已經將自己對《恆言錄》的補證成果移錄成書,命名“恆言廣證”並作序,但目前所見陳鳣手稿是附著在每一詞條中,手寫在《恆言錄》的天頭,對引文篇名卷次的補充及訛誤的改正則注在行間。陳鳣手稿於20世紀40年代由葉景葵先生購入合眾圖書館,顧廷龍先生為之作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十二冊(傅傑先生《解題》)影印出版。
1958年商務印書館首次整理排印《恆言錄》與《恆言廣證》,整理者核查引文,糾正誤文脫字以及引書篇名漏注,例如“世說□□篇”補充為“世說夙惠篇”,“潛夫論□□篇”補充為“潛夫論浮侈篇”,“是謂大本”糾正為“此之謂大本大宗”等。但篳路藍縷,錯脫衍倒及斷句錯誤在所不免,例如“凥處困”誤作“尻處困”,“羅隱焚書坑詩”衍作“羅隱焚書坑儒詩”,“鳣按消息亦見豐彖傳”整句脫漏,“箋興者.喻婦人有美色之白皙”顛倒作“喻婦人有美色之白皙.箋興者”,“三銓之士.具慶之下.多避憂闕.除則皆不受.對易於他人”誤斷作“三銓之士.具慶之下.多避憂闕除.則皆不受對.易於他人”,“弋陽有大石如人首而岐.名丫頭岩.或題詩雲.何不梳妝便嫁休.長教人喚作丫頭”誤斷作“弋陽有大石如人首.而岐名丫頭岩.或題詩雲.何不梳妝便嫁.休長教人喚作丫頭”。隻斷句而無引號的體例,有時妨礙文意理解,例如“鼎甲”條:“鳣按.戴埴《鼠璞》雲.蔡寬夫詩話但言期集所擇少年為探花.而今獨以稱鼎魁.不知何義.是宋時又以鼎甲為鼎魁”——後三句難以確定是誰的話。加了引號,蔡寬夫、戴埴、陳鳣的意見就很清楚——鳣按:戴埴《鼠璞》雲:“《蔡寬夫詩話》但言‘期集,所擇少年為探花’,而今獨以稱鼎魁,不知何義。”是宋時又以鼎甲為鼎魁。
見於《嘉定錢大昕全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的《恆言錄》,以長沙龍氏刻本為底本,對引文盡可能核對,糾正了不少錯訛和脫漏,後來居上,質量高。但百密一疏,尚有改進之處:一是破句或誤標,例如“堂兄弟”條“《通典》有‘同堂姊、堂姑、堂外甥、堂姨舅’之稱”誤為“《通典》有‘同堂、姊堂、姑堂、外甥堂、姨舅’之稱”,“餛飩”條“餛飩二字,見《十誦律》。《一切經音義》引《廣雅》:‘餛飩,餅也。’”誤為“餛飩二字,見《十誦律》《一切經音義》引《廣雅》:餛飩,餅也”,“友生、晚生”條“《鐵網珊瑚》錄貞溪諸名勝詞翰”誤將“鐵網珊瑚錄”與“貞溪諸名勝詞翰”作為書名;二是誤校,例如“寒毛”條引陳師道詩“起粟豎寒毛”,與陳師道《後山集》合,而整理者“據文義”將“粟”改為“栗”,不知“起粟”一詞多見於古詩文,已為《漢語大詞典》所收,謂“皮膚起雞皮疙瘩”;又如“匡當”條引《說文》從段注本作“槶,匡當也”,整理者據大徐本改“匡”為“筐”;三是漏校,例如《後漢書·宗均傳》之“宗”當為“宋”,《南史·郭祖琛傳》之“琛”當為“深”,《宋書·翟法傳》之“翟法”當為“翟法賜”,《國語·魯語》“滔而入於恭”之“滔”當為“陷”;四是錯字,例如“多謝”條引陶潛詩“多謝綺與甪,精爽今何如”,“甪”指漢朝隱士商山四皓之一甪裡先生,誤“甪”為“角”,又如“稱母曰孃”條中的“孃”,整理者均改為“娘”,混淆了中古漢語不同詞義的“孃”“娘”二字;五是避諱字回改遺漏,例如&ldq”未改為“玄”、“宏”未改為“弘”。
為了便於閱讀,此次整理將原小字注改為楷體,而張鋻的補注、阮長生的案、陳鳣的廣證另行置於《恆言錄》各條之下,個別不便另行處則以楷體以示區別。以《恆言錄》清嘉慶十年本、《恆言廣證》嘉慶十九年稿本為底本,以《文選樓叢書》本、長沙龍氏家塾本為校本,參考商務印書館整理本、《嘉定錢大昕全集》整理本。在點校過程中,基本采用通行字,異體字酌改,古字、俗字不改;避諱字徑改,不出校;《文選樓叢書》本有差異處,出校;古人引文多憑記憶,並不嚴格,或為節引,節引一般仍加引號,不出刪節號,引文如有出處錯誤、關鍵字詞差異則出校;陳鳣稿本中“鳣按”之外對《恆言錄》引文篇名卷次的零星訂補,保留在當頁腳注。全書745條用阿拉伯數字統一編號,書後編有音序索引,以便查檢。
顏春峰從杭州師範大學主持申報全國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直接資助項目“《恆言錄》等七種清代俗語詞著作點校”,獲得立項,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