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學校   / 001

學校餘論   / 075

萬木草堂小學學記   / 080

湖南時務學堂學約十章   / 084

教育政策私議   / 091

論教育當定宗旨   / 100

敬告留學生諸君   / 111

答某君問辦理南洋公學善後事宜   / 118

蒞北京大學校歡迎會演說辭   / 121

在清華學校演說詞   / 128

孔子教義實際裨益於今日國民者何在？欲昌明之，其道何由？   / 131

《清華學校中等科四年級學生畢業紀念冊》序   / 141

學生自修之三大要義   / 144

自由講座制之教育   / 148

我對於女子高等教育希望特別注重的幾種學科   / 152

趣味教育與教育趣味   / 157

美術與科學   / 163

教育與政治   / 169

教育家的自家田地   / 186

學問之趣味   / 193

美術與生活   / 197

敬業與樂業   / 201

教育應用的道德公準   / 206

為學與做人   / 213

東南大學課畢告別辭   / 220

與梁任公先生談話記   / 229

中學國史教本改造案並目錄   / 235

顏李學派與現代教育思潮   / 241

學問獨立與清華第二期事業   / 267

為南開大學勸捐啟   / 271

清華研究院茶話會演說詞   / 273

學校讀經問題   / 278

為什麼要注重敘事文字   / 280

北海談話記   / 285

代序  梁任公先生

鄭振鐸

一

梁先生在文壇上活動了三十餘年，從不曾有一天間斷過。他所親炙的弟子當然不在少數；而由他而始“粗識文字”，粗知世界大勢以及一般學問上的常識的人，當然更是不少。梁先生今年還隻五十六歲，正是壯年的時代；有的人因為他在文壇上活動的時候很久，便以為他已是一位屬於過去時代的老將了，其實他卻仍是一位活潑潑的足輕力健，緊跟著時間走的壯漢呢。不幸這位壯漢卻於今年（1927）正月十九日逝去了！這個不幸的消息，使我惆悵了許久！我們真想不到這位壯漢會中途而永息的。我不想做什麼應時的文字，然而對於梁任公先生，我卻不能不寫幾句話—雖然寫的人一定很不少—我對於他實在印像太深了。

他在文藝上，鼓蕩了一支像生力軍似的散文作家，將所謂懨懨無生氣的桐城文壇打得個粉碎。他在政治上，也造成了一種風氣，引導了一大群的人同走。他在學問上，也有了很大的勞跡；他的勞跡未必由於深湛的研究，卻是因為他的將學問通俗化了，普遍化了。他在新聞界上也創造了不少的模式，至少他還是中國近代好的、偉大的一位新聞記者。許多的學者們，其影響都是很短促的，廖平過去了，康有為過去了，章太炎過去了，然而梁任公先生的影響，我們則相信他尚未至十分的過去—雖然已經綿延了三十餘年。許多的學者們、文藝家們，其影響與勢力往往是狹窄的，限於一部分的人，一方面的社會，或某一個地方的，然而梁任公先生的影響與勢力，卻是普遍的，無遠不屆的，無地不深入的，無人不受到的—雖然有人未免要諱言之。

對於與近三十年來的政治、文藝、學術界有那末深切關繫，而又有那末普遍、深切的影響與勢力的梁任公先生，還不該有比較詳細的研究麼？

論教育當定宗旨

（1902年）

人之所異於群物者安在乎？凡物之動力，皆無意識；人之動力，則有意識。無意識者何？不知其然而然者是也，亦謂之不能自主。有意識者何？有所為而為之者是也，亦謂之能自主。夫植物之生也，其根有胃，吸收膏液；其葉有肺，吐納空氣；其所以自榮衛者，不一端焉。雖然，不過生理上自然之數而已。彼植物非能自知其必當如此，不當如彼，而立一目的以求之也。其稍進者為動物，饑則求食，飽則遊焉息焉；求而難得者則相爭，其意識稍發達，略知所謂當如此，不當如彼者。然必如何然後能如此，如何然後不如彼，非動物所能知也。下等之野蠻人，其情狀殆亦爾爾。要而論之，則植物之動，全恃內界自然之消息者也。動物及下等野蠻之動，則內界之消息與外界之刺激，稍相和合者也，皆不知其而然者也。若人則於此二界之外，別有思想，別有能力，能自主以求達其所向之鵠，若是者謂之宗旨。

宗旨之或有或無，或定或不定，或大或小，或強或弱，恆為其人文野之比例差。夫野蠻人之築室也，左投一瓦焉，右堆一石焉；今日支一木焉，明日畚一土焉；及其形粗具，曰：“是苟完矣。”因而居之。若文明人則必先出其意匠，畫其圖形，豫算其材器；未鳩工之始，而室之規模，先具於胸中矣。野蠻人之治國也，因仍習慣，不經思索，遇一新現像出，則旁皇無措，過一時算一時，了一事算一事。若文明人則必先定國體焉，定憲法焉，或采專制之政，或采共治之政，皆立一標準，而一切舉措，皆向此標準而行，若是者所謂宗旨也，未有無宗旨而能成完全之事業者也。故夫負袯襫櫛風雨於畦隴者，何為乎？謀食之宗旨使然也。涸口沫、糜腦力於窗下者，何為乎？求學之宗旨使然也。揮黑鐵、流赤血於疆場者，何為乎？爭權利之宗旨使然也。然則無宗旨則無所用其耕，無宗旨則無所用其學，無宗旨則無所用其戰，百事莫不皆然，而教育其一端也！

文明人何以有宗旨？宗旨生於希望，希望生於將來。必其人先自忖自語曰：“吾將來欲如是如是。”此宗旨之所由起也。曰：“吾將來必如何，然後可以如是如是。”此宗旨所由立也。愈文明則將來之希望愈盛，教育制度所以必起於文明之國，而野蠻半開者無之，何歟？教育者，其收效純在於將來，而現在必不可得見者也。然則他事無宗旨，猶可以苟且遷就，教育無宗旨，則寸毫不能有成。何也？宗旨者，為將來之核者也。今日不播其核，而欲他日之有根有芽有莖有干有葉有果，必不可期之數也。

一國之教育與一人之教育，其理相同。父兄之教子弟也，將來欲使之為士，欲使之為農為工為商，必定其所向焉，然後授之。未有欲為箕者而使之學冶，欲為矢者而使之學函也。惟國亦然。一國之有公教育也，所以養成一種特色之國民，使之結為團體，以自立競存於優勝劣敗之場也。然欲達此目的，決非可以東塗西抹，今日學一種語言，明日設一門學科，苟且敷衍，亂雜無章，而遂可以收其功也。故有志於教育之業者，先不可不認清教育二字之界說，知其為制造國民之具；次不可不具經世之炯眼，抱如傷之熱腸，洞察五洲各國之趨勢，熟考我國民族之特性，然後以全力鼓鑄之。由前之說，則教育宗旨所由起也；由後之說，則教育宗旨所由立也。

吾國自經甲午之難，教育之論，始萌蘗焉；庚子再創，一年以來，而教育之聲，遂遍滿於朝野上下。此實漸進文明之一征也。雖然，向彼之倡此論、任此責者，果能解教育之定義乎？何所為而為之乎？果實有見於教育所得將來之結果乎？由何道以致之乎？叩其故，則曰外國皆有教育，吾不可以獨無之雲爾。至外國何以有，吾國何以無；外國何以為之而能有功，吾國何以為之而久無效，此問題非彼等所能及也。英有英之教育，法有法之教育，德有德之教育，日有日之教育，則吾國亦應有吾國之教育，此問題更非彼等所能及也。其下焉者，見朝廷銳意教育，我亦趁風潮，附炎熱，思博萬一之寵榮；其上焉者，亦不過摭拾外論，瞥見歐美日本學制之一斑，震驚之，艷羨之，而思仿摹之耳。審如是也，是何異鸚鵡聞人笑語而亦學語，孩童見人飲食而亦思食也；審如是也，則今之所謂教育論者，全屬無意識之動，未嘗有自主之思想、自主之能力，定其所向之鵠而求達之，與動物及下等野蠻之僅借外界刺激之力，以食焉、息焉、遊焉、爭焉者，曾無以異。以是而欲成就文明人所專有之教育事業，豈可得耶？豈可得耶？

雖然，吾驟責彼等以無宗旨，彼必不服。何也？彼固曰：“吾將以培人纔也，吾將以開民智也，若是者安得謂非宗旨？”然則吾於其宗旨之果能成為宗旨與否，其宗旨之有用與否、無弊與否，其宗旨能合於今世文明國民所同向之宗旨與否，不可不置辯。夫培漢奸之纔，亦何嘗非人纔？開奴隸之智，亦何嘗非民智？以此為宗旨，誰能謂其無宗旨者耶？彼等之宗旨，雖未必若是，然五十步與百步之間，非吾所敢言也。試一翻前者創辦京師同文館、上海廣方言館之檔案，觀其奏折中、公牘中、章程中所陳說者何如，此猶曰在內地者。試一遊日本東京中國公使館中附立之學堂，有前使臣李經方所題一聯雲：“斯堂培翻譯根基，請自我始；爾輩受朝廷教養，先比人優。”此二語實代表吾中國數十年來之教育精神者也。舍翻譯之外無學問，舍升官發財之外無思想。若此者吾亦豈能謂其非宗旨耶？以此之宗旨，生此之結果，吾中國有學堂三十餘年，而不免今日之腐敗，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絲毫不容假借者也。今之教育者必曰：“吾之新教育不如是，吾將教之以格致物理，吾將教之以地理歷史，吾將教之以政治理財。”若是者，謂為學科之進步也可，至其宗旨之進步與否，非吾所敢言也。夫使一國增若干之學問智識，隨即增若干有學問有智識之漢奸、奴隸，則有之不如其無也。今試問以培人纔、開民智為宗旨者，其所見果有以優於李經方聯語雲雲者幾何也？吾敢武斷之曰：“此等宗旨，不成為宗旨。”何也？教育之意義，在養成一種特色之國民，使結團體，以自立競存於列國之間，不徒為一人之纔與智雲也。深明此義者，可與語教育焉耳。吾欲為吾國民定一教育宗旨，請先臚列他國之成案，以待吾人參考而自擇焉。凡代表古代者三，曰雅典，曰斯巴達，曰耶穌教；代表現世者三，曰英吉利，曰德意志，曰日本。

雅典雅典者，古希臘市府之國，而民政之鼻祖也。其市民皆有參預政事之權，故其教育之宗旨，務養成可以為市民之資格：獎勵其自由之性，訓練其斷事之識。又雅典人所自負者，欲全希臘文化之中心點集於其國也，故務使國民有高尚之理想，有厚重之品格，有賅博之科學。一切教育條理，皆由此兩大宗旨而生。故其國多私立學校，授種種群學、哲學等。其人重名譽，輕金錢。有以學問為謀生之具者，則其鄙棄之，不與齒。其結果也，立法、行政之制度，在上古號稱完善，至今為各國所仿效。而大儒梭格拉底、柏拉圖、阿裡士多德皆生於其間。

第二斯巴達斯巴達者，亦希臘一國，與雅典對峙，而貴族專制政體之名邦也。其教育制度，由彼中大立法家來喀瓦士所定，其宗旨在使斯巴達為全希臘強之國，故先使全國人為軍國民，一國之子弟，一國所公有也，父母不得而私之。童子年七歲即入公立學校，養之教之，皆政府責任。惟其以專制為政體也，故務束縛之，養其服從長上之性，非至四十以上不能自由。惟其以尚武為精神也，故專務操練軀體，使之強壯，每使之歷人生不能堪之苦工；有過失者，鞭撻楚毒於長老之前，紀律極嚴。一國如一軍，常以愛國大義，討實而訓警之，故敵愾之心，無時或忘。斯巴達之教育，即由此專制、尚武兩大宗旨而生者也。其結果也，使其國狎主夏盟，雄長諸侯。

第三耶酥教會耶穌教之教育，非國民教育也。雖然，其宗旨之堅忍而偉大，有深足法者。且中古一線之文明，賴之以延；近世無量之文明，因之以發，故不可不論及之。耶穌教無固有之教育法，無固有之學制，無固有之教授材料。語其特色，則以耶穌為教育之理想，以耶穌為教育家之模範也。其宗旨在嚴守律法，而各自尊其自由權，且互尊他人之自由權。以至誠起信為體，以希身成仁、忍辱耐苦為用。當中世之初，教會本無學校，而此宗旨所磅礡郁積，愈光愈大，及今日而耶穌教之學堂，遂遍於大地。其結果也，能合無量數異國異種之人，結為一千古末有之大團體。其權力常與國家相頡頏，時或駕而上之。

第四英吉利盎格魯撒遜種者，今日地球上榮譽之民族也。其教育之宗旨，在養成活潑進步之國民，故貴自由，重獨立，薰陶高尚之德性，鍛煉強武之體魄，蓋兼雅典、斯巴達之長而有之焉。英國之學校，特注重於德育、體育，而智育居其末。若以學科之繁、程度之高論之，則英國之視諸國，瞠乎後也，而絕大之學者，絕大之政治家，絕大之國民出焉。何也？其教育之優點，不在形質而在精神。其父母之視子女也，不視為己之附庸而視為國民之一分子。其在家庭，其在學校，皆常有以啟發其權利義務之觀念，而使知自貴自重。其所教者常務實業，使其成年之後，可以自立，而斷絕其倚賴他人之心。自其幼時，常使執事，使其有自治之力。雖離父兄、去師長，而不至為惡風潮之所漂蕩。故英美國民皆各有常識，各有實力，非徒恃一二英雄豪傑以支拄國家者也。以故六洲五洋中，大而大陸，小而孤島，無不有盎格魯撒遜人種之足跡，而所至皆能自治獨立，戰勝他族，蓋皆其教育宗旨所陶鑄，非偶然耳。

第五德意志德國，新造之雄國也。其教育宗旨，可分兩大段：一曰前宰相俾士麥所倡者，二曰今皇維廉第二所倡者。前者，民族主義之宗旨也；後者，民族帝國主義之宗旨也。當十九世紀之前半，日耳曼民族封建並立，無所統一。大政家士達因、大文家盎特等倡之，俾士麥承之，專發揮祖國之義，喚起瞢騰渙漫之人心，使為一體。其時普國學制之善甲歐陸。大將毛奇嘗指小學校生徒而言曰：“師丹之役，非我等能勝法人，而此輩之能勝法人也。”可謂至言。而小學校生徒何以有如許勢力？非徒以其功課之完密而已，實其愛祖國、愛同胞之精神為之也。及今皇即位，常勃勃欲龍跳虎擲於大地，而首注意於教育宗旨，彼嘗自撰敕語數千言，論改革學風之事，曰：“我普通學校，我大學校，有共當努力者一事，曰教養一國之少年，使其資格可以輔朕為全世界之主人翁是也。”此其氣像何等雄偉！其眼光何等遠大！而今日德意志民族所以骎骎然幾與盎格魯撒遜代興者，則皆此二大宗旨之成績也。

第六日本日本自距今三十年前，為封建之國者殆八百年，故有一種所謂武士道者，日人自稱之為大和魂，即尚武之精神是也。又日本帝統，自開國以來，一線相承，未嘗易姓，故其人以尊王愛國合為一事。尚武、尊王二者，實日本教育宗旨之大原也。故國家思想發達甚驟，自主獨立之氣磅礡於國中，能吸取歐西文明，食而化之，而不至為文明之奴隸。智育、體育，皆日進步。其結果也，能戰勝四百兆民族之中國，三島屹立東海，為亞洲文明之魁。

由此觀之，安有無宗旨而可以成完備之教育者耶？安有無完備之教育，而可以結完備之團體，造完備之國民者耶？夫無團體、無國民，則將不可一日立於大地，有志教育者，可無儆歟？可無勖歟？

以上六種，舉其宗旨之長者，以示標準。請更論次其短者：其在雅典，偏於哲理，溺於文學，強武之氣稍缺；其所養成者，隻能為市府的民族，不能為國家的民族，故雅典亡而其文學亦與之俱亡，是可為人民恃國家而存立之明證也。其在斯巴達，專制暴威太甚，侵個人之自由權，其民不能離政府之外，而自成一活潑強立之國民；故其末路，諸市叛之，失盟主之地位，而遂不能復興。其在法蘭西，自拿破侖稱帝以來，中央政府之權力過大，其所設學校，皆務養成官吏，以供己之指揮，迄今垂百年，雖政體屢更，而此風迄不能改；故法國學校之學生，惟以試驗及第為要件，其國民以得一官一職為寵榮，虛文盛而實業微，形質多而精神少，故法人與英人、德人相馳逐於世界，而決不足以相及。其在奧大利，前宰相梅特涅，以十九世紀奸雄，把持其政局者四十年；其宗旨務在壓制民權，柔和民氣，教以極腐之耶酥聖詩，極煩縟之羅馬文學，卒亦枉作小人，民權之氣，終不可遏；而奧國國民，受毒氣難復，至今猶不能與列強並也。其在俄羅斯，為今世專制雄國，其教育事務，受監督於宗教大臣之下，所謂希臘正教總監者也；俄以專制治立國，自不得不得專制教育；然以一政府抗世界之大逆流，恐不免舉鼎絕脰之慘；近者學生騷動之風潮，日盛一日，去春之事，俄皇因不能不讓步焉矣。其在日本，自三十年來，震於歐西文明，專求新智識之輸入，而於德育未嘗留意；既已舉千年來所受儒教之精神，破壞一空，而西人倫理道德之精華，亦不能有所得；青黃不接，故風俗日壞，德心日衰，至今朝野上下，咸孜孜研究德育問題，而大勢滔滔，竟如抱束薪以塞瓠子，毫無所濟，有心者咸憂之焉。以上數端，亦近世教育界得失之林也。

朱子曰：“教學者如扶醉人，扶得東來西又倒。”教一人如是，教一國殆更甚焉。宗旨一偏，其流弊中於人心，往往有數十年數百年而不能拯其失者。觀於法蘭西、奧大利、日本之前事，可為長太息焉矣！夫偏猶不可，何況於誤！誤猶不可，何況於無？試問吾中國今日所謂教育家者，為有宗旨乎？為無宗旨乎？曰：無也！謂彼以教漢奸、育奴隸為宗旨，其論未免太苛，吾信袞袞諸公之必不然也！然舍此以外，竟未聞有一人提出一宗旨，以表示於國民者。何也？聞甲之言曰：英文要也，則教英文；乙之言曰：日本文要也，則教日本文；丙之言曰：歷史、地理要也，則教歷史、地理；丁之言曰：師範要也，則教師範；戊之言曰：體操要也，則教體操；己之言曰：小學校急也，則稱道小學校；庚之言曰：教科書先也，則爭編教科書。如蠅之鑽紙，任意觸撞；如猴之跳戲，隨人低昂；如航海而無羅針，如撫琴而無腔調。雖欲以成一小小結構，猶且不可，況乃為四萬萬龐大國民之向導者耶？且前者人人心目中，無所謂教育者，則亦已耳。今既有之，則發軔之始，實為南轅北轍所關。播核之初，永定苦李、甘瓜之種。莊子所謂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今乃以亂彈之曲，魚目之珠，盲人瞎馬，夜半臨池，天下可悲可懼之事，安有過此者耶？安有過此者耶？

然則為今之計奈何？曰：

當知宗旨。使欲造成文學優美、品格高尚之國民也，則宜法雅典；使欲造成服從紀律、強悍耐苦之國民也，則宜法斯巴達；使欲造成至誠博愛、迷信奉法之國民也，則宜法耶穌教會；使欲造成自由獨立、活潑進取之國民也，則宜法英吉利；使欲造成團結強立、自負不凡之國民也，則宜法德意志；使欲造成君國一體、同仇敵愾之國民也，則宜法日本。苟不能者，則雖學法國之拿破侖可也，學奧國之梅特涅可也，學俄國之皮裡加辣陀（現任宗教大臣）可也；彼其宗旨雖謬，然彼固有所為而為之，猶勝於無意識之動力，僅感受外界之刺激，突奔亂撞，與動物野蠻無別也。故必先知宗旨之不可以已，然後吾敢以更端進也。

第二當擇宗旨。今欲為我四萬萬同胞國民求一適當至善之教育宗旨，果何所適從乎？雅典、斯巴達，前劫之骨董也，其精神可采，其形質萬不可師。耶穌教於歐洲文明，甚有關繫焉，然今亦已成退院之僧，於國家主義時代，頗不適用；且其經累次枝節，與吾民族幾冰炭不相容，其不可行，無待言也。或曰：俄羅斯與中國政體相近，宜學之；然俄人於內治方且不能抗大勢而思變計，吾何為蹈其覆轍焉？或曰：法蘭西久為歐洲文明之中心點，又為十九世紀全球之原動力，盍試效之？然法民好動，吾民好靜，其性之相反太甚；且按之歷史地理之位置，無一彷佛者，烏從而追之？近年以來，吾國民崇拜日本之心極盛，事無大細，動輒曰法日本。雖然，日本非吾之所宜學也；彼島國，吾大陸，一也；彼數千年一姓相承，我數千年禪篡征奪，二也；彼久為封建，民習強悍，我久成一統，民溺懦柔，三也。無已則惟雄偉之英吉利與德意志兩民族乎？英人性喜保守，而改革以漸，此我所能學者也；德人昔本散渙，而今乃團結，此我所宜學者也。雖然，彼英民德族者，亦皆各有其固有之特性，積之千餘歲，養之百十年，乃始有今日，又非我空言疾呼曰：學之學之，而遂能幾者也。

第三當定宗旨。然則我國國民教育之宗旨，究何在乎？曰：今日之世界，民族主義之世界也。凡一國之能立於天地，必有其固有之特性，感之於地理，受之於歷史，胎之於思想，播之於風俗。此等特性，有良者焉，有否者焉。良者務保存之，不徒保存之而已，而必采他人之可以補助我者，吸為己有而增殖之；否者務刮去之，不徒刮去之而已，而必求他人之可以匡救我者，勇猛自克而代易之。以故今日各國之教育宗旨，無或有學人者，亦無或有不學人者。不學人然後國乃立，學人然後國乃強。要之，使其民備有人格（謂成為人之資格也，品行、知識、體力皆包於是），享有人權；能自動而非木偶，能自主而非傀儡，能自治而非土蠻，能自立而非附庸。為本國之民，而非他國之民；為現今之民，而非陳古之民；為世界之民，而非陬谷之民。此則普天下文明國教育宗旨之所同，而吾國亦無以易之者也。試問今日所謂教育家者，曾有見於此焉否也？試問彼輩所用之教育方法，其結果能致此焉否也？

兩宗旨或數宗旨對抗並行可乎？曰：可。世界之進化也，恆由保守、進取兩大勢力衝突調和而後成。有衝突必有調和，或先衝突後調和，或即衝突即調和。譬若甲之見以為專制政體適於中國者，則用全力以造專制之國民可也；乙之見以為立憲政體，丙之見以為共和政體適於中國者，則用全力以造立憲共和之國民可也。但使其出於公心，出於熱誠，不背乎前所謂普天下文明國共通之宗旨，則雖為斯巴達可也，雖為俄羅斯可也，雖為美利堅、法蘭西可也。而必須有貫徹數十年之眼力，擎舉全國民之氣概，而不可如動物野蠻之受外界刺激，而為無意識之動。教育雲，教育雲，如是如是。

或曰：如子所雲，不可不待諸政府當道之有大力者。曰：是不然。吾非不以望諸政府，然不能專諉諸政府。勿論遠者，請言日本。日本之福澤諭吉，非窮鄉一布衣乎？終身未嘗受爵於朝，然語日本教育界之主動者，千口一舌，千手一指，曰福翁福翁。何以故？有宗旨故。耗矣哀哉，吾中國至今無一福澤諭吉其人也！

教育與政治

（19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