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古代知識分子與現代知識分子
《知識分子的背叛》是一本具有古典性質的書,給朱利安·班達的寫作提供思想模式的是德雷福斯案件和次世界大戰,但全書卻幾乎沒有具體涉及這兩個事件,而是采用純粹的精神形式,談論這一時期知識分子的觀念。這部書給人留下經久的印像,卻仿佛不是那個時代的作者寫的著作。當此書於 1927年出版時,它所堅持的普遍主義已經顯得與時代嚴重隔閡,盡管它為班達贏得了名聲,但卻不會有人去認真思考他的觀點,就像人們在談論現實時不會再思考伏爾泰、孟德斯鳩和康德的觀點一樣。按照托尼·朱特的說法,在一個意識形態的時代,班達堅持抽像的普遍價值,他對真理、正義和權利的闡釋因而失去了獨立的參考點,他反對知識分子的政治激情,但就連他自己也沒有做到這一點。
作為一個歷史學家,朱特顯然會考慮到時代的因素,而班達恰恰對“時代”的概念非常淡漠,因為它抹平了永恆的真理和正義。班達 1867年出生於巴黎一個富裕的猶太家庭,是家庭中的兒子,由於父親去世,他 21歲就繼承了家業,但他的興趣卻不在此。受到德雷福斯案件的影響,他在 30歲時開始寫作生涯,參與公共領域的爭論。那個時候,他已經是一個新康德主義者,認為德雷福斯案件的爭論雙方都是出於情感主義,缺乏抽像的理性立場和的道德價值。 1913年,班達的家庭企業倒閉,他從此成為一名職業作家。二戰中,班達加入反法西斯的人民陣線,躲在法國南部的卡爾卡松,為抵抗運動撰寫秘密小冊子。戰後直到 1956年逝世,班達一直都沒有脫離對實際政治的關懷。他一生寫了不少小說和論著,但昀有名的還是《知識分子的背叛》。這部書表明,班達的政治熱情隻是限於觀念世界,使班達顯得不合時宜的原因正是他在此書中所譴責的特殊主義,即基於種族、民族或階級的價值觀。
班達的一生是在動蕩中度過的,他既目睹過 19世紀的帝國年代,也曾親歷了 20世紀的年代,可以說是兩個大時代的見證人。像班達一樣,許多 20世紀初的西方作家都對上個世紀充滿眷念,他們的思想是在那個年代形成的,在凱恩斯、茨威格和馬洛依的記憶中,那是一個城市化、世俗化和民主化的時代,也是一個和平、秩序與繁榮的時代,人們對未來充滿了樂觀。但進入 20世紀,站在傳統與現代的交界點上,他們卻突然看到昨日的世界正在逐漸逝去。在進步的表像下,不同種族、民族和階級的矛盾都在日益加深,無論是德國民族主義、法國君主主義還是蘇維埃主義,都是以某個群體利益作為價值標準,提倡集體主義價值,而不是全人類的普遍價值。隨著德國崛起對原有世界格局的衝擊,民族主義成為昀主要的潮流。大多數知識分子放棄從前抽像的正義、真理、自由和獨立的立場,與民眾的激情結合在一起,走上通往權力之路。
用班達的話說,這是一個“政治的時代”,知識分子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政治激情。班達在書中譴責了當時的一些著名知識分子,如法國作家巴雷斯、貝璣、莫拉斯及外國作家鄧南遮、吉卜林和詹姆斯等人。與從前的知識分子相比,這些作家大都有著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熱衷於實際政治,強調自我民族的高度認同和文化優越性。對他們來說,“真理是由有用來決定的,正義是由環境來決定的”。他們主張的道德是一種進化的道德、時代的道德、行動的道德或現實的道德。這種民族自豪感肇始於德國知識分子,費希特、黑格爾即認為日耳曼民族是昀高貴的民族,並將自己民族的勝利看成是歷史發展的昀高結果。在法國,巴雷斯、莫拉斯等人同樣極力鼓吹民族主義和仇外情緒,認為知識分子的責任就是使自己的國家強大。所有懷有政治激情的知識分子都宣稱自己的主張符合進化的方向,並且毫不掩飾地反對民主。
這一切都與班達信奉的觀念不符,在他看來,德雷福斯案件中就已表現出某種隻適合法國的正義,這在孟德斯鳩的國家是一件新事物。為了抵抗各種特殊主義的價值觀,班達在自由與民主的概念中強調個人主義的內涵,他引用法國作家勒南的話,認為它代表了蘇格拉底以來所有思想家的主張:“人既不屬於他的語言,也不屬於他的種族;他隻屬於他自己,因為他是一個自由的存在,一個道德的存在。”這種個人主義的道德觀在世紀之交被顛覆了,巴雷斯對此的回答是:“所謂道德,就是不要成為獨立於自己種族的自由人。”集體主義道德取代了個人主義道德,無論民族主義、君主主義還是社會主義,都將組織化原則提升到價值的高度,堅持由群體利益作為行為的評判者。然而,集體主義的道德是時代的反映,卻不是真理的反映。在民族情感的驅動下,當時許多傑出的作家和學者都陷入盲目的愛國主義,在次世界大戰中支持各自國家的政府。
班達的理性屬於啟蒙時代的普遍理性,他贊同自由、平等和民主等價值,並將民主理解為個人自由的保障。他引用孟德斯鳩的話:“自由的政府就意味著總是麻煩不斷”,認為民主賦予個人自由,會帶來一種混亂的因素,但他卻反對任何集體主義。在 1946年的再版序言中,他譴責當時的秩序論者,稱民主允許個人獨立思考,而這些人卻要求人們“集體地思考”。個人主義與普遍價值之間的關繫構成了班達關於知識分子的概念,那就是個人主義者往往信奉普遍價值,而集體主義者則往往與特殊價值相關聯。作為社會價值的承擔者,知識分子本應具有獨立思考的立場,如今他們卻極力向大眾靠攏,在世紀之交帶頭宣揚種族、民族或階級的特殊道德。正是從這種價值觀念的根本變化中,班達意識到一種新的思維模式的興起,它與人道主義的個人主義完全相悖。對於這種觀念上的變化,他直言為“知識分子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