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技術=食譜
面包的成分始終是一樣的: 面粉、酵母、水和鹽。問題在於,這些成分有上千種組合方式。我們已經發現,每一個小細節都很重要: 酵母的鮮度、面粉的種類、發酵的時間、揉面的方式、烤爐的熱度和濕度,甚至包括天氣。
——朱莉婭·查爾德(Julia Child),《我在法國的生活》,2006
《代碼經濟》描述了四萬多年間,人類生產行為由簡單到復雜的變化。我將這種革命性的變化歷程稱為代碼的進化。
代碼的現代概念就是在數字電腦運行的程序,這是它的一個化身;事實上,代碼的存在由來已久。有人會問,我們人類經歷了包括戰爭、饑荒的那麼多的失敗,並且明顯地缺乏全社會範圍內的計劃能力,它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答案是,我們依靠發展出生產活動並使之進化出規律程序和標準化平臺而壯大繁榮,即我們通過完善代碼實現了生存和發展。
但這個過程是如何演進的呢?在經濟活動中,原材料就像是食物鏈中的硅藻、阿米巴蟲和浮遊生物,而標準化平臺則像是多細胞有機體。隨著代碼的進化,先進的技術依賴於基礎技術,猶如食物鏈中的復雜生命體依賴於簡單生命體。是平臺,為代碼經濟提供了基礎結構: 城市的基礎設施就是一個標準化平臺,書寫所用的語言也是一個標準化平臺,互聯網就更是標準化平臺。
人類文明就這樣在代碼的創造和演進中發展,這個過程就像是城市之下掩埋的管道,層層疊疊,不斷累積。
大學教授的微觀經濟學知識往往隻關注“生產什麼”: 投入是什麼、產出是什麼。而本書將更多地探討“如何生產”: 投入是以怎樣的組合來形成產出的。也就是說,這是個關於創意變成物質的歷程。
在此,我們舉一個例子。
你正打算烤巧克力屑曲奇,並事先列出了所需原料的清單: 黃油1杯、白糖1杯、黃糖1杯、雞蛋2個、烘焙蘇打1匙、熱水2匙、鹽半匙,還有關鍵的巧克力碎粒2杯。先要備齊這些原料,接著花費30分鐘的勞動,還要把烤爐、碗和其他耐用的器具也都計入你的總投入。完成這項工作,你將產出24份雙層曲奇。
根據基本的微觀經濟學理論,我們已經完整描述出了制作巧克力屑曲奇的生產過程: 資本、勞動,以及為獲得產出而投入的所有原材料。但哪怕烘焙新人也明白,單純列出要素、明確目標並不足以構成一個完整的食譜。這裡遺漏了一個關鍵的部分: 操作說明——告訴你該如何制作曲奇。
“如何”一詞有多種表達: 食譜、步驟、流程、算法、程序等。盡管我在書中的各種地方都會用到這些詞彙,但自始至終,“代碼”一詞都會被用來形容如何進行生產。
這裡的基本點是,任何“產品”(what)都無法脫離其生產“過程”(how)。這個過程在自身邏輯與人類決策的過程中發展演化。在經濟領域存在的事實是: 代碼的演進與投入品選擇、產出物消費有著同等的重要性。代碼經濟(code economics)與份食譜、個繫統性生產工具同時產生,對於理解人類歷史上的每一位國王、女王、將軍、首相和總統而言,它都是一個重要組分。
我們不能在代碼缺失的情況下理解經濟活動——無論是它的過去,還是它的未來。
“代碼”(code)一詞的語源是拉丁語“codex”,其含義是“規則體繫”(a system of laws)。今天,“代碼”已經可以在各種迥然不同的語境下使用——計算機代碼、基因編碼、密碼邏輯密碼(例如莫爾代碼)、倫理準則、建築規範等。但無論在哪個語境下,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 包含對某一個過程的解釋說明,以期獲得所需的結果。計算機代碼需要編譯器、能量和(一般是必要的)命令輸入來構成一個可用的項目。基因編碼需要通過酶的選擇性表達來生產蛋白質或RNA,終形成獨特的基因表達。密碼則需要通過特定的解碼來進行可用信息轉換。倫理準則、法律條文和建築規範也都需要某種解讀或表達纔能實現。
代碼可以存在於我們有意識的行為之中,也可以存在於無意識裡。它可以存在於潛意識裡,可以成文,可以擁有物理載體。它可以被儲存、傳播、接收和修改。指令性與進化性都是代碼的特質。
正如你已經讀到的,我將計算機代碼、基因編碼、密碼等多種並不直接相關的表達都歸入代碼之列。但你也會發現,代碼另一個獨一無二的特性,即經濟生產的指令和算法,目前還沒有合適的表述。
為了恰如其分地表達這個帶有指導性的概念,我決定用“代碼”一詞。但考慮到其深厚內涵,我也精心挑選了另兩個詞用於替換: 食譜(recipe)和技術(technology)。
選擇“食譜”一詞的原因在做曲奇的例子中已經有所體現。但顯然,烹飪方法並不是生產方式的表現形式。“食譜”是“代碼”一詞更字面、更直接的表達形式。自從人類制作食物之初就有代碼的概念存在。說到底,如果我們將“生產”的概念限定在食物生產之中,可以從想像40萬年來1000億人的每一頓飯開始: 人類歷史上消耗的食物共計約有4000萬億餐。在實際操作上(並非理論意義上),做出一餐飯與某種特定的方法,也就是與生產它的“代碼”相關。在這40萬年的開端,那些剛剛開始做飯的人尚未形成一個龐大的物種,他們做飯所使用的“代碼”也相對初級。因此,如果你想像一下描述史前部分的《全球食譜綱要》,那麼這個早期版本應該非常單薄。但在過去的2000年間,尤其是近200年裡,人口規模和烹飪方法都經歷了飛速增長。其結果就是,那本《全球食譜綱要》在篇幅上以指數形式增加。
現在,讓我們脫離烹飪,來考慮一下人類所提供的一切產品與服務中的代碼。這些產品與服務可以用於消費,可以用於交換,涵蓋了原始人類的石器和當代的智能手機。我對代碼進化問題的討論是建立在全球“生產方法”的基礎上的——這是一個龐大的概念。
這就引入了代碼的第二個替換詞: 技術。如果我們單純將技術理解為種種發明,那麼從食譜到技術的概念就是跳躍性的。但事實上,如果我們從技術的希臘語詞源出發,兩者之間的差距可能就沒有那麼大。技術的前半部分來自techné,表示“藝術、工藝或貿易”。而後半部分來自logos,表示“有條理的描述”或“合乎邏輯的闡述”。因此,對於技術的字面理解應該是“對於藝術、工藝或貿易的有條理描述”,換言之,就是廣義上的食譜。
大量的人類學研究已經證明,烹飪方法是人類所擁有的古老、易於傳播的一項技術。長期以來,我們已經理解到烹飪對人類進化的催化作用,它大大提升了胃和小腸能夠吸收的營養成分數量。但是,近的研究認為,人類的祖先在大約200萬年前就已經開始在食物的制作過程中使用食譜,甚至在能夠控制火並進行烹飪之前——後者發生在40萬年前。我們的祖先簡單地分割肉和塊莖(例如番藷),這種操作對消化的益處可以與烹飪相媲美。無論是熟的還是生的,增加營養攝入使我們演化出了與祖先或其他靈長類動物相比更小的牙齒、咬肌,甚至內髒。這種適應性進化反過來促進了人類更大、更有活力的大腦的生成。
人類的份食譜——工作代碼——真正使我們成為今天的樣子。
讓時間快進到現代,有不少新研究都認為代碼的益處不再是上天對人類的恩惠,而更像是一個威脅。
尤其是在過去的20年裡,關於代碼持續演進對社會造成負面影響的出版物層出不窮。未來主義者傑裡米·裡夫金(Jeremy Rifkin)在1995年出版的《工作的終結: 後市場時代的來臨》(The End of Work: The Decline of the Global Labor Force and the Dawn of the PostMarket Future)中,提出了他稱之為“人機大論戰”(The Great ManvsMachine Debate)的命題。裡夫金認為,我們應該嚴肅思考一個沒有工作存在的世界,而造成這個狀況的就是在代碼影響下飛速發展的機器。他重點提出:“我們正在進入一個新的歷史階段——在商品生產、運輸和服務提供的過程中,機器正大量取代人類”,“一個幾乎不再有工作存在的世界即將到來”。其他與其觀點一致而表述略有差異的學者包括埃裡克·布林約爾松(Erik Brynjolfsson)、安德魯·麥卡菲(Andrew McAfee)、泰勒·考恩(Tyler Cowen)和馬丁·福特(Martin Ford)。從經濟學角度出發,他們的觀點可以歸納如下:
●代碼的力量正在飛速增長。
●代碼近乎完美地替代了人類的能力。
●因此,人類的能力正在飛速下滑(相對而言)。
如果裡夫金等人是對的,我們就不得不好好擔憂一下代碼不斷進步所帶來的未來了。
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是,雷·庫茲韋爾(Ray Kurzweil)2005年的暢銷書《奇點將至: 當人類超越生物學》中提出,代碼急速膨脹的力量——尤其是但不僅限於數字計算——將帶來人類史上一個時代性的斷層。從經濟學角度出發,他的觀點可以總結如下:
●代碼的力量正在飛速增長。
●代碼近乎完美地補足了人類的能力。
●因此人類的能力將飛速發展(能力)。
和很多人一樣,庫茲韋爾也認為“隻有技術纔能幫助人類應對世世代代所面臨的挑戰”。但他想得更遠,追蹤著代碼應用的軌跡至今,發現了他稱之為“奇點”(singularity)的存在。人腦中知識的整合、技術的大範圍快速傳播都會導致“奇點”的出現,並使得我們的人類-機器文明超越僅有百兆慢連接的人腦。當利用算法工作的機器人取代了我們的工作時,庫茲韋爾的處方很簡單: 如果你不能打敗它們,那就加入它們——甚至完全是字面意義上的“加入”,就像是賽博格流行一樣。
【賽博格(Cyborg)源自英文“cybernetic organism”,指機械化有機體,即以無機物所構成的機器作為有機體(包括人與其他動物在內)身體的一部分。這裡原作者使用了“join”的兩個意思,一是加入到機器人的隊伍,與其和諧共處;另一個就是加入到身體裡,成為改造人。——譯者注】
無疑,“人機大論戰”並不是一個新概念。在過去4個世紀裡,已經有無數思想家涉及這個領域: 戈特弗裡德·萊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大衛·李嘉圖(David Ricardo)、阿達·洛夫萊斯(Ada Lovelace)、約翰·梅納德·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諾伯特·維納(Norbert Weiner)和赫伯特·西蒙(Herbert Simon)是其中的翹楚(隨著內容的發展,我還會提到更多這些代碼經濟的先驅人物——但可能除了凱恩斯,沒有一個是家喻戶曉的名字)。至少在過去的100年間,這場論戰進入了一個比較直接的模式: 一方引用歷史性證據,證明過去發生的每一次技術革新都帶來了工作崗位和產品的大幅增長——這意味著我們不必畏懼未來。另一方則堅持“這次不一樣”,並深入思考著代碼進化所帶來的負面後果。
在20世紀30年代的人機大論戰中,不僅是凱恩斯,很多經濟學界的專家也參與其中,包括約瑟夫·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約翰·希克斯(John Hicks)和保羅·道格拉斯(Paul Douglas)。在20世紀50—60年代,這場論戰卷土重來,甚至引發了美國國會聽證會和多次總統委員會會議。今天,隨著對於宏觀經濟運行(尤其是考慮到幾十年來的工資停滯現像)的憂慮以及新學者的參與,它再度風行。在每一輪人機大論戰中,同樣的觀點反復出現:“歷史證明我們可以挺過去”,或是“這次不一樣”。
對於人類而言哪一方是真的?庫茲維爾的“奇點”,還是裡夫金的“不再有工作的世界”?如果不去假裝能夠預測未來,單純從過去幾個世紀的趨勢來考慮,在未來的1000年內,我認為可能還存在下述第三種觀點:
●代碼的力量正在飛速增長。
●代碼隻是部分地補足了人類的能力。
●因此人類的能力(相對而言)會被迅速削弱,但這隻是在能夠被計算機取代的工種之中,並非全部。
換言之,當庫茲維爾探討源於代碼的奇點臨近時,這個奇點事實上更像是一個新的十字路口——人類與機器的分工會再次發生。
“人類能否做得比數字電腦更好?”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很簡單: 在“成為人類”這件事上,人類會做得更好。
本書的三大核心思想如下:
●代碼的創造和完善是人類的一項關鍵性任務。這是我們一直以來基於歷史創造未來的方式。
●代碼進化是經濟發展的動力。因此,理解這種進化對於經濟,甚至是人類歷史而言都非常重要。
●當我們創造和完善代碼時,我們並不隻是發明了一個新“玩具”,而是創造了新形式的意義、新的體驗和新的立足於世界的方式。
在闡述上述三大思想的過程中,我實際上想指出我們在理解和教授經濟學時有所偏頗。在經濟相關的本科教育和流行概念中,選擇和消費總是會得到關注,而代碼和生產卻被忽視。選擇和消費固然是經濟行為中的重要環節,但代碼和生產也是如此。畢竟人類既是消費者,也是生產者。
本書的架構如下。在部分“代碼的進化”中,我將從石器時代制造斧頭開始,一直講述到書寫的發展、食譜的產生和城市的發展,以此完整描述代碼的產生。接著,我將對“人機大論戰”進行討論,證明“工作”其實是一個新興概念——建立在耗費數千年纔疊加起來的體繫之上。我將以數字電腦的歷史作為部分有關代碼進化闡述的結尾,強調這個發明的深遠影響及其對於體繫結構的衝擊,這個衝擊也傳導到了工作的定義上。
在第二部分“代碼經濟”中,我將對代碼和生產行為的歷史進行深度解讀。這兩者對於經濟運行而言如此重要,卻在今天受到忽視。我將通過三大核心機制來闡述代碼進化的歷史: 學習、進化,以及通過平臺發展疊加的復雜性。這個故事以經濟學家次試圖理解工業革命中的社會網絡機制作為開始。隨著生產過程和經濟結構日漸復雜,社會學家開始研究公司的學習和發展機制。這種研究漸漸發展成為運籌學和管理科學。再後來,經濟學家逐漸領會到,把得到廣泛共識的實踐以編碼的形式嵌入標準化平臺這個行為,推動了經濟活動由簡單向復雜轉變。
在第三部分“人類的優勢”中,我將探尋代碼的進化與人類發展歷程之間的聯繫。這個部分直面辯論的焦點:代碼的持續進化給人類帶來負面影響——波及全人類,或加劇社會不平等。借鋻數世紀的歷史經驗,我認為代碼的進化一直促進著工作的“人化”,從而帶來能夠被廣泛共享的益處。
當然,代碼的進化能否一直帶來惠及社會全體的益處還是一個未知數。為了保證將來的代碼進化能夠創造它們在歷史上曾創造過的價值,有些事情是我們必須去做的。好消息是,經過近4萬年的時間,我們已經適應了——或者說得益於——代碼的進化。通過理解其歷史驅動力,我們就能夠將這份力量為己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