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一出站,司機立馬提速。五分鐘後,電子顯示牌上的時速已超過三百公裡,北京城被遠遠地甩在了後面。車窗外霧蒙蒙一片,能見度隻有幾百米。不到兩個小時,火車就到了曲阜,要知道這裡離北京可有五百公裡啊!從曲阜一下車,我頓時覺得穿越前500年。和我一起玩穿越的,還有另外三個人。剩下的人,就繼續乘車奔赴21世紀的上海或別的什麼地方去了。到了出站口,我的朋友埃裡克·魯已經等候在那裡了。
埃裡克在中國干了三十年旅遊業,和我的另一個朋友安迪·弗格森一起組織過到中國的禪修旅遊。這並不是他們的主業,卻也比單純組織去看兵馬俑或遊長城掙得多。埃裡克的家就在濟南附近,他今天將有一天的時間,帶我參觀孔子的故鄉。
會合以後,我們立即驅車向東南進發,那裡是孔子的出生地——尼山。尼山距火車站不遠,僅三十公裡的路程,而且路也好走。鄉村的空氣與北京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尤其是沂河岸邊,空氣清新得讓人永生難忘。農民把松樹枝鋪在馬路上,讓過往車輛把上面的松果輾壓下來。雖然車流量不大,不過對他們來說足夠了。農民把這些松果收集起來,然後賣給提煉精油的廠家。因此整條馬路芳香四溢,令人神清氣爽。
走了一段松枝路,我們就到達尼山腳下了。我在售票口買了一張成人票,埃裡克有導遊證,他可以免票。我倆沒按常規遊覽路線從入口進去,而是從出口進去的。因為那裡是孔子出生不久便被母親遺棄的地方,我想先睹為快。
我們手頭的旅遊冊上說,孔子的被遺棄可能與他的相貌有關。他那寬大而突出的額頭,給人印像極深,或許還有史書未記載的迥異於常人的其他生理特征。另一種說法是,他是因為出身問題而被遺棄。孔子出生時,母親纔二十多歲,而父親已經六十多歲了,而且他是由父母野合而生。我不明白為什麼他的父母要野合,也許這隱喻著某種不正常或傷風敗俗吧。當然,孔子被遺棄的故事,本身就疑點重重;同樣的事情,還發生在周王朝的先祖後稷身上。
不管怎麼說,孔子後沒有死,他活下來了。一隻雌虎和一隻雄鷹收養了他。我們走進一個岩壁不斷滲水的洞穴,彎著腰,踩著人們墊在地上的石塊,一直走到深處。裡面有一塊很大很平整的石頭,我想,這也許就是孔子當年的嬰兒床吧。
看完該看的東西,我們退出來,沿著一條石徑拾級而上。這裡不像是山,更像是一個土丘。我突然明白為什麼孔子的名字叫“孔丘”了。走到半道,石徑變成了長滿青苔的土路。我們的頭頂是千年雪松的濃蔭,小徑的盡頭是尼山書院。據說孔子曾在這裡講學,但我表示懷疑:這裡離曲阜很遠,夏天來這裡避暑隱居還差不多,至於講學嘛,你信嗎?
看那些講堂裡桌椅板凳的模樣,與其說是孔聖人的弟子用的,不如說是給鄉村私塾的蒙童用的。這裡的林林總總,似乎總想提醒來訪者,孔老夫子以前在這裡正襟危坐,就像《論語》記載的那樣朗聲吟道:“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那麼問題來了,孔老夫子教授的課都有哪些呢?可以肯定有禮教和樂教,這是他喜歡的科目,當然還包括詩教。
出了書院,我們沿著主路下山,向公園入口而去。其間,我們在兩處雜草叢生的廟宇稍作逗留:一處是啟聖王殿,奉祀孔子父親的;一處是毓聖侯祠,奉祀山神的。在古松蔥茏的毓聖侯祠,有修尼山孔廟記碑》惠宗至正二年(1342年)。
在下山的途中,我們在觀川亭逗留了一會兒。這裡就是孔夫子感嘆生命流逝的地方。面對沂河水鎮日站立,他給了生命一個精巧的隱喻:“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篇》)這時我想到了哲學家赫拉克利特,他也是臨流而立,看著河水在森林中出現又消失。面對如此奇人奇景,我聳了聳肩:是的,我隻有朝聖的份兒。
回到曲阜後,我又想起孔子的慨嘆。是的,人生就像一條河,此一時,彼一時。企圖尋找生命的全部意義,是不現實的執妄。赫拉克利特也說“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我們逝去的是什麼,留下的又是什麼?我的思緒如沂河之水,滾滾而來,湯湯不竭……
穿過老城後,開始向西走舞雩壇路。沂河流到這裡,形成了南部的護城河。過了一個街區,我們停下來參觀舞雩臺(又稱舞雩壇)。舞雩壇路即由此得名。《論語》記載,有一天孔子問弟子們,他們的理想是什麼。有的說要治國安邦,有的說要強國富民,還有的說要執事宗廟,而曾晳卻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暮春時節,穿上春天的衣服,與五六位成人、六七個童子到沂河沐浴,到雩臺吹風,然後一路詠唱而歸。)孔子對弟子們感嘆道:曾晳同學想的跟我一樣啊。
中國人在暮春的三月三進行沐浴,這是一個古老的儀式。今天它已演變成清明節,主要是祭掃先人的陵墓,在中國的老外把它稱作“掃墓日”。漢語的“清明”二字,即是“掃除”“清潔”之意。我們來到舞雩臺,這裡曾是孔子、曾晳等人的舞蹈詠唱之所,而如今隻是一個被植被覆蓋的十米高的土墩。我本想找一條爬上土墩的路,卻發現土墩都被石欄杆圍了起來,裡面種著密匝的雪松。我繞著土墩轉了一圈,沒發現一個入口。毫無疑問:誰都可以在舞雩臺上舞蹈、在附近的沂河沐浴的時代早已經遠去了。沂河在流逝,時代在變遷啊。
然後我們奔向下一個目標——周公廟,它位於曲阜城東北。曲阜曾經是東周時期魯國的都城,是周公的分封地。周王前1050年建立。孔子是周公的粉絲,崇敬周公,效法周公的禮樂,認為禮樂教化會使公室的風氣好轉。與周公有關的兩本書——《詩經》《易經》,都有孔子的貢獻。
參觀周公廟成了我們的順路之舉,本不在行程安排之內。來到周公廟,我和埃裡克是這裡僅有的兩位參觀者。穿過大殿,映入眼簾的是十多株古松和一些石碑。石碑上滿是銘文,其中包括一篇《金人銘》,文辭據說前2600年的黃帝之手,是老子《道德經》的思想源頭。周公廟的大部分銘文已經磨蝕得模糊不清了,隻能依稀認得前面的“言多必失,行多必悔”等一些殘章。因為銘文上能認出的字不多,我們走個過場,然後進了空蕩蕩的大殿。
在大殿門口,我們停下來審視另一座記載周公廟歷史的石碑。此碑已碎,僅留下後半部分。我們閑逛的時候,一隻奇特的鳥一直跟著我們,它的樣子,我沒在任何中國鳥類圖書中見過。還有十來隻麻雀,貌似也對我們進入它們的領地表示好奇。
這地方如此冷清,倒提醒了我們,可能大伙兒都在喫午飯。一看表,確實到飯點了。於是我們便驅車穿過古北門,就近找了一個食宿兩用的飯店。在那兒,我們依然是的顧客。顯然,這裡因為可看的東西少,遊客也少。埃裡克點了滿滿一桌菜,囊括了當地的眾多特色小喫,如熏豆腐、麻醬拌豆角、煎餅卷大蔥等,還有冰啤,足夠四五個人喫了。中國人喫飯不喜歡“光盤”,覺得尷尬,我無所謂,胃口好,總是一掃而光。
喫完飯我們就開撥,驅車向北去孔林。孔林是孔子後裔及其孔姓同宗的陵園。在曲阜,自稱是孔子後裔的高達三萬人,這聽起來挺奇特,卻是真的。前方出現一處路障,再過去就是孔林了。埃裡克在車裡等著,我打了輛三輪車,穿過路障,在大門口買了門票,進到孔林古老的牌坊。我以前來過這裡,這次重遊發現路邊原來賣小紀念品的攤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長溜準備拉客的電瓶車。我沒搭理電瓶車,又穿過兩道拱門和一座小石橋。小石橋名叫洙水橋,其實它下面的河道已經干涸了。為防洪澇,洙水已經改道。洙水橋的北面是一座廟,供奉著孔子木主,叫享殿。過了享殿,就是通往孔子墓的甬道了。
孔聖人的陵墓非常簡單,就是一座長滿草的土丘,兩通石碑。後面那通較小,貌似年代較久遠,上面用篆書刻著“宣聖墓”三個字;前面那通大的,則用篆書刻著“大成至聖文宣王”七個字。孔子之所以謚號一個“宣”字,是因為從兩千年前的漢朝開始,孔門儒學一直被奉為帝王治國的正統學說;“宣”有“宣講、傳揚”之意,符合孔子“萬世師表”的身份。
我一直在等,等到別的遊客都離開了,我一個人走上前去,極其虔敬地倒了兩杯酒。雖然中國古代沒有威士忌,但這種甜玉米釀造的酒,我想孔子是不會拒絕的。再說了,《論語》記載孔子很能喝,他曾說過:“美哉!惟酒無量,不及亂。”對於飲酒,我與孔子持同樣的觀點。一杯酒對我們彼此都是小意思,況且也符合他的聖言。我把祭祀他的那杯澆在石碑和墓塚上,干了自己這杯,然後回到埃裡克的汽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