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好的領導總是人事合一、雌雄同體
我相信,在中國沒有人不知道《孫子兵法》,但很少人真正讀過它。我們經常不自覺地引用《孫子兵法》中的語句,卻也經常搞不清它究竟出自何處,例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上下同欲者勝”“君命有所不受”……可以說,《孫子兵法》以其深刻的見解與巨大的影響力參與塑造過我們的文明史,但對於現在的讀者——互聯網一代,《孫子兵法》又顯得有那麼一點兒古舊。假如你在飛機上,看到一位商業人士正在讀《傑克·韋爾奇自傳》,好像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盡管這位通用電氣的傳奇CEO早在2001年就退休了——但如果有人還在讀《孫子兵法》,就好像多少有那麼一點兒奇怪。
《跟孫子兵法學領導力》縮短了這種距離感。閱讀它的感受實在太有趣了。我們常說,讀好書是與智者進行對話。而這本書,由一位日本商科教授品評《孫子兵法》,可以說是在我開卷之際,就呈現出三重對話:現代之於古代,日本作者之於中國古籍,商業之於軍事。因此,整本書讀下來處處充滿“他者”的視角,更容易讓我們看到自己,且平添了
一種跨越時空的相逢與共鳴的美妙之感,好像孫子老人家又重新在眼前活了過來,他如此親切,如此睿智,毫不過時,而重讀《孫子兵法》,又如此必要。
事實上,道理不分新舊,隻分對錯,就像我們小時候讀的《三字經》對人生仍有幫助。不過盡管心理上已有準備,但《孫子兵法》還是震撼到我,隻是遺憾此前沒有從做企業的角度想過它,也沒有讀懂。比如孫子認為,打仗時需關注五個關鍵因素,“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篇《計篇》),即“道天地將法”。此中很有深意,“道”指的是君主與民眾的目標相同,意願統一,或者說是“師出有名”;“天”是指氣候、寒暑、晝夜,“地”則指地形,“天”和“地”都是指向實際作戰時的外部環境因素。如果轉換成商科語言,“道”是使命或經營理念,即我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天”可以類比為宏觀環境分析,例如政治、經濟、社會、技術等各方面環境。“地”指的是中觀環境分析,產業趨勢與競爭格局。
“將”就更自然了。無論是軍事還是商業,點將都至關重要,甚至是“領導(Leader)定生死”。後孫子又談到“法”,他隻用了六個字,曲制、官道、主用。“曲制”是指軍隊的組織結構,“官道”是指職位和權限,“主用”則是指管理制度。讀到此處,你是不是覺得跟現代的企業管理,幾乎一模一樣?但孫子隻用了寥寥六個字。道天地將法,微言大義!當然,這也要歸功於作者選取的角度。本書的作者伊丹敬之長期任教於日本一橋大學,該校的商科教育是公認的日本,而伊丹是日本的大師級學者。我在十幾年前讀到伊
丹先生的《經營戰略的內在邏輯》一書,就常有擊節之感,遺憾此書在國內未得到應有的重視。寫作《內在邏輯》時,伊丹正值壯年,但三十年後寫作本書時,已年近七十。
他在書中寫到,“也許是因為年齡的關繫吧,近來我所閱讀的中國古典作品也越來越多,於是決定接受崛口先生的提議。對我自己而言,作為經營學學者,從經營的觀點來解讀《孫子兵法》,也是一件饒有趣味的事情”。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的寫作心境,讓本書沒什麼大學者的說教氣,倒多了幾分小品文的雅趣,伊丹先生從《孫子兵法》中選了30句話,一一品讀開去,很像是聽老人家嘮家常,講故事,頗有人生況味之感。
在伊丹看來,《孫子兵法》雖是早為王侯將相所寫,但對經營企業、帶領團隊而言也極具參考價值,因為這一切都關乎領導力。伊丹認為,其難能可貴之處首先在於孫子對人性的深刻剖析,然後對於國防和戰爭,“總是能從‘物理’和‘心理’兩個方面來進行思考,這可以說是孫子對事物看法的根本所在”。
比如,孫子談到,“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這都是“物理”的角度、事的角度,強調在開戰之前要多計算、多謀劃、多做邏輯推理。
但孫子又談到,“故知勝有五: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識眾寡之用者勝,上下同欲者勝,以虞待不虞者勝,將能而君不御者勝”。這其中大多我們可以直接讀懂,“虞”指的是“準備”,尤其後一句精彩了,指的是“將領精通
軍事、精於權變,君主又不加干預的,勝”。這就是從“心理”角度來考慮問題的,尤其是站在將領、下屬的角度,以提醒上級不要把手伸得太長。而相似的場景,我們在企業中也經常能夠遇到。
伊丹敬之將“知勝有五”解讀為,這是經營的五種狀態,如果全都齊備,那麼企業則能贏得勝利,取得發展。可以說,所謂經營的本質就是呈現出這種“應用狀態”——
◎在所處環境中對自己準確定位
◎熟練運用現場的人力和物力
◎統一人心
◎做好萬全準備
◎主動放權給實際經營現場
孫子指出,“故君之所以患於軍者三:不知軍之不可以進而謂之進,不知軍之不可以退而謂之退,是謂縻軍;不知三軍之事而同三軍之政,則軍士惑矣;不知三軍之權而同三軍之任,則軍士疑矣。”
實際上,這段話就有很強的組織行為學邏輯了,講的都是情理之言。伊丹敬之提醒到,“經營者有必要非常留意自己的言行會給經營現場帶來怎樣的影響,即不能束縛現場,不能使一線工作人員不知所措,不能使工作人員產生疑慮”;“經營者有必要給實際經營現場描繪出大的發展藍圖,但是,如果事事都要自己來掌控,那麼,實際經營現場既無法采取隨機應變的策略,也無法提高一線工作人員的熱情”。
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也經常見到極具熱情的經營者、創始
人,他們往往創意非凡,是構建商業模式、贏取市場競爭的好手,而且通常行動敏捷,習慣於身先士卒。但常常一個人的缺點就是其優點的過度化。因此,我給企業做顧問時也常常提醒他們,不能眼裡隻有勝負,沒有人情世故。領導力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人事合一,既見“物理”,又見“心理”。
伊丹敬之還特別注意到《孫子兵法》在闡述觀點時的邏輯順序和辯證性。比如在談到領導者的品質時,孫子談到,“將者,智、信、仁、勇、嚴也”。這五點真是勾勒得非常準確,同時伊丹指出,“五點分析法”和“先後順序”是孫子的思考方式中重要的構成因素,“智”要排在位,孫子不斷強調作戰中邏輯推導能力的重要性,例如“多算勝”“勝兵先勝而後求戰”,而邏輯必須由智慧來支撐,智力低下的人無法構築屬於自己的邏輯體繫,尤其在戰場上,將領是孤獨的,終的決策,往往都需要自己來做。
但問題是,“信”和“仁”排在“勇”和“嚴”之前。伊丹認為,這是有深意的。如果從“領導—成員”關繫來看,要想被戰場上的士兵尊重、真心實意地追隨,首先就得讓他們覺得“這個人靠得住”,這時,“信”和“仁”就比“勇”和“嚴”更為重要了。反過來看,如何纔能充分發揮全體成員的力量?上下級之間如何纔能勠力同心?設想如果一個組織的內部都是講“勇”和“嚴”的領導,那麼這個組織恐怕很難團結起來,對業務現場而言也是不幸的。
《孫子兵法》其他章節的觀點也可予以佐證,如“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第十篇《地形篇》)。伊丹解釋道,比孫子所處時代稍晚的魏國將軍吳起用行動再現了孫子的這段論述。當時,吳起與士兵們同喫同睡,甚至親自用嘴
為負傷的士兵吸出傷口的膿水,愛兵如子,士兵也自然對吳起感激涕零。但一位士兵的母親聽到此事後卻號啕大哭,頗令人不解,這位母親這樣答道:
“吳將軍過去也曾為這孩子的父親吸過傷口的膿水,他因此對將軍感激不盡,為將軍打仗,就是丟了性命也在所不辭,於是就這樣戰死沙場了。我想到這孩子肯定也難逃一死,不禁悲從中來。”
伊丹繼續解釋道,“正如孫子所言,時刻提醒自己以擇正確的方式對待士,投以充滿溫情的目光,這樣的將領在中國為數不少。重視士兵的感情,對士兵投以對待愛子般的目光,這對將領而言,也是條件之一”。
可以說,這也是一種辯證。帶兵打仗的人,作風硬朗、軍紀嚴明是一種常態,但另一方面“自古名將多愛兵”,某種意義上就是既當爹又當媽,體現出矛盾與對立統一——心有猛虎,細嗅薔薇;對事嚴格,對人善良;一方面是“把話說透”,另一方面是“把愛給夠”。就像英國經濟學家馬歇爾所倡導的,“Cold head,but Warm hearts。”用我的話說就是,好的領導總是能夠做到雌雄同體、兼顧悖論。怕的就是,“hot heads and cool hearts”。
以上是我想跟讀者們分享的,我讀這本書的感受。《孫子兵法》的內涵豐富,伊丹先生的闡釋又很到位,就不再一一列舉。況且讀這本書時,還經常生出一種慚愧之感,就是日本社會、日本學者,對中國古籍、中國歷史的了解,有時甚至
會超過我們自己。比如,被譽為日本戰國名將的武田信玄,他的戰隊軍旗上就寫著“風林火山”這四個字,而這四字語出《孫子兵法》的“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伊丹在書中也談到武田信玄深受孫子的影響。他也談到吳起、韓信、曹操的故事,以及曹操是怎樣讀《孫子兵法》的。想起戴季陶先生曾做出的感慨,“日本已將中國放在手術臺上解剖過千百次,而中國呢?”
伊丹先生在本書後記的後一句話寫到,“當下的日本,需要的或許正是孫子”。而我希望的是,這本書能讓更多的中國年輕人,重新發現孫子。
叢龍峰 管理學博士
和君商學首席管理學家
2019年11月於南開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