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演員瑪德萊娜年輕時在各國紅極一時，老了失去記憶，像幽靈似的住在她的女兒溺死的海灣附近。每天晚上有一位少婦來看望她，那是她的外孫女，力圖幫助外祖母回憶起她的女兒，也就是自己的母親的舊事。從老婦破碎的回憶和少婦斷斷續續的補敘追問中，一個十六歲少女與一個陌生男人的戀情隱約現出輪廓。那是一段狂烈的、向死的愛情，少女在生下女兒的第二天就自己把自己溺死在薩瓦納灣裡。本書同時收錄了《薩瓦納灣》1983年在巴黎環形廣場劇院演出劇本，杜拉斯親自擔當導演。劇中兩位女主角的對白不急不慢，如同潮水般單調、固執、有恆性，試圖用語言撥開層層迷霧，展示出一段由愛情引發的死亡、由死亡引發的記憶；而在這徐徐找回失去的時光的過程中，又留下了足夠的空間，令人遐想無窮。

你不知道你是誰，你以前是誰；你知道你演過戲，你不知道你演過什麼 戲，你演戲，你知道你應該演，你不知道演什麼，你就是演。你不知道演過 哪些角色，哪些孩子死去或活著。不知道在哪些地方、哪些舞臺、哪些都城 、哪些大陸，你喊出了情人們的激情。隻知道劇院付了錢，戲就得演。 你是舞臺的演員，人世的豐采與完滿、終極與浩氣。 你一切都已忘懷，除了薩瓦納灣，薩瓦納灣。 薩瓦納灣，就是你。

戲開始，背景慢慢放上。
少婦：那是一塊巨大的白石礁，在海水中央。
瑪德萊娜：平的。像客廳一般大。
少婦：像宮殿一般美。
瑪德萊娜：也像海一般的模樣。
少婦：海水衝過時岩石跟山分離了。
瑪德萊娜：岩石就留在了那裡。太重了海水無法帶走。
少婦(停頓)：它有海的紋理，水的紋理。
瑪德萊娜：它有風的狂暴。(靜默)這事可以不說了吧。
少婦：說吧。(靜默。緩慢：)那是夏天。
瑪德萊娜：那是海邊的夏天。
少婦：您什麼都不能肯定了。
瑪德萊娜：我幾乎什麼都不能肯定了。(停頓)白石礁，我是可以肯定的 。(停頓)要遊泳纔能到達那裡。她跳進了海。
(停頓)他們先是在那個地方認識的，在海水中央的那塊大平臺上…… 少婦：……那塊礁石剛浮出水面，船駛過時，清澈的波濤在上面滾過， 然後陽光義照上了，隻幾秒鐘工夫，又把它曬得像煉獄般火燙。(停頓)那是 夏天。是學校放暑假的時候。她**年輕。剛剛中學畢業。她遊得很遠。
瑪德菜娜(停頓)：有幾次……真以為……有好幾分鐘……以為她回不來 了。她回來了。她回程遊了很久。
少婦：他們先是在那個地方認識的。在那裡他看到過她伸 直身子躺在石頭上，面帶微笑，隔一會兒波濤在她身上滾過。
瑪德萊娜(停頓)：她走池塘旁的那條近路。而他是沿著河邊的那條小道 過來的。將近中午的時候。
少婦：那幾天**熱，您已經忘了。
瑪德萊娜：沒忘，我記得，那幾天**熱，夏季中*熱的幾天。
少婦(手勢)：他一出河口，就在望得見海洋的地方看到了她，在石礁處 。他看到那塊白石礁上這團小小的黑影。(較長停頓)然後他看到她跳人海中 ，遊遠了。
瑪德萊娜：她用身子在海水中戳了個洞，接著消失在水洞中。海水又合 攏了。
少婦：海面上再也看不到東西。(停頓)於是他叫喊。(停頓)他在白石礁 上一下子站起身，他叫喊。他叫喊說要再見到這個穿黑色遊泳衣的少女。( 停頓)她應著叫聲遊了回來。
瑪德萊娜：她辛辛苦苦遊了回來，浩瀚的海水中她顯得太瘦小了，我的 孩子。
少婦：當他看到她回來……他微笑了……這個微笑…… 瑪德萊娜(迷茫)：……這個微笑是可怕的，是不能久視的，它使人相信 ……會有一次……即使是在一個**短暫的時刻……仿佛這是可能的……人 是能夠為愛情去死的。(靜默)我相信那是一九三。至一九三五年在蒙彼利埃 。在市府劇院。作者的姓名不知道。我相信是個法國人。(靜默)那些年，以 及後來幾年，我每天晚上在舞臺上演出。到處，世界各地。(停頓)大家可能 以為我在演不同的劇情，但是事實上我演的隻是這個，通過所有大家以為我 在演的戲，我演的隻是白石礁的故事。(長時間停頓)你有點懂了嗎？ 少婦：懂了。(停頓)您是有意這樣演的麼？ 瑪德萊娜：是的。
少婦：您撒謊吧？(靜默)不，您沒有撒謊。
瑪德萊娜：沒有撒謊。
少婦(停頓，溫柔)：她就在您所在的地方。
瑪德萊娜：她就在我所在的地方。
少婦(停頓)：她在出生以前就在那裡了。
瑪德萊娜：出生以前她就在那裡了，是的。
少婦：是的。(停頓)也隨著您被封閉在世界各地的劇院裡。
瑪德菜娜：世界各地。
少婦：然後就是那個夏天的日子。
她們轉過臉，把雙手捂在面孔上，聲音裡未聞哭音，眼睛裡未含淚水。
少婦：我的愛。
瑪德萊娜：是的。(停頓)我的愛，我的寶貝，我的親人。
親人。(靜默)我回憶，但這不再有形狀，是隱藏著的。當我回憶她的時 候，我不知道我回憶到的是什麼，但是都在這裡。
靜默。
少婦：我決不會把您留下的。
瑪德萊娜(依然迷茫，沒有聽見)：我的愛，我的小孩…… 少婦：是的。(停頓)故事是怎麼說的？ 瑪德萊娜：故事說當她笑的時候，可以相信她還在那裡。她還會一直在 那裡。
少婦：並不是人人都同意這個看法。有人反而說，她輕快的笑聲是死亡 的預兆，他們說：笑聲像空氣似的。
瑪德萊娜：那些人是這樣說的？ 少婦：是的。
少婦(停頓)：您，您又怎麼說呢？ 瑪德萊娜：我，我說當她笑的時候…… 突然停止，痛苦，然後她開始凝視少婦。
少婦(幫她擺脫痛苦)：她穿黑色遊泳衣。
瑪德萊娜(重復)：她穿黑色遊泳衣。
少婦：身材很瘦…… 瑪德萊娜：身材很瘦。
少婦：金色頭發。
瑪德萊娜：我不知道了。(她走近少婦，手放在她的臉上，看她的眼睛 顏色。)眼睛，我知道，根據光線有時藍有時灰。在海裡眼睛是藍的。(靜默 )在她與他之間，有這種藍的顏色，這個浩瀚、深邃、蔚藍大海的空間。
少婦(停頓)：他走到水邊，拉她的雙臂。(停頓)他拉她，把她拉出了海 面。
瑪德萊娜：他抓住她的雙手，拉過來。當他抓住她的雙手，當他把她拉 出海面，他的皮膚發燙了，曬裂了。
靜默。
少婦：他把她拉出了海面。(停頓)他把她放在礁石上，望著她。(長時 間停頓)他望著她。可以說他很驚訝。(停頓)她，她遊泳後休息，由著波濤 蓋在自己身上，在兩次波濤滾過之間呼吸，閉上眼睛。
瑪德萊娜：他抓住她的雙肩，把她一提，一下子提出了波濤，吻她閉著 的眼睛，叫她。(停頓)這些吻……這些吻……上帝……他還不認識她，還不 知道她的名字……他用別的名字叫她，也叫她薩瓦納。
少婦：她張開眼睛，看見了他。(長時間停頓)他們對看了好一會兒。( 長時間停頓)他們**次看見了對方。他們看見了。在對方的目光下，他們 看出去一望無際。
瑪德萊娜：然後他跟她說話。
少婦：他跟她說話，這樣(手勢)，對著她的面孔。
瑪德萊娜：他說話就像他看人，他跟她說話時並不想著她。
少婦：他說的話也是大家說的話。
瑪德萊娜：在認識之前，在接觸之前，在傾情相與之前，說的總是這些 話。(停頓)他會對她說看到她在這裡很驚奇，在這個天涯海角，遠離他以前 熟悉的一切，她是那麼不一樣。
少婦(停頓)：您，您又在哪裡？ 瑪德萊娜：我留存房子裡，因為天熱護窗板都關七了，人待在黑暗裡。
房子昏暗且令人窒息。我知道她到白石礁去了。
少婦(停頓)：您聽到他們說什麼了。
瑪德萊娜：是的。有風。
少婦：是風把聲音傳過來的…… 瑪德萊娜：是的，是河上的風把聲音傳過來的。
少婦(停頓)：他捧起她的頭，用胳膊托住，背著陽光對她 說。(停頓)他說：“您沒有太累，您遊得那麼遠，您的力量是從哪兒來 的？要注意陽光，這裡陽光很可怕，您好像不知道。” 瑪德萊娜：她說：“我在海邊習慣了。” 少婦：他說不，說這不可能，永遠不可能。她說這是真的。
(靜默)他說：“我不會對著您看。這不是因為您美，這是另一種*神秘 、*可怕的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麼。” 瑪德萊娜：她說：“我也不知道您在說什麼，是怎麼回事。
我從來沒有那麼接近過男人。我十六歲。” 少婦：他們離開白石礁。他們**緩慢地沿著沙灘遊。突然他閉上眼睛 不去看她，趕快遊走不去理她。然後他又遊了回來。他說：“我回來了。” 靜默。
瑪德萊娜：這時她對他說：“您要的話我可以把自己交給您。您若喜歡 我會這樣做的。我已到了可以做的年紀，這裡，您看，沒有人會看見。我們 已經在馬格拉河河口了。” (長時間停頓)他問她：“您為什麼希望討好我？” 少婦：她說這是一種談話方式，她不知道向他建議的內容究竟是什麼， 她就是這樣衝口而出的。
瑪德萊娜(停頓)：他說：“我接受您把自己交給我。隻是我害怕。我要 您說我為什麼害怕了。” 少婦：她微笑。她說：“我心裡一直存在一個可笑的欲望——死的欲望 。我說這個詞是因為找不到別的詞，但是您，您可能看到我提出要求時笨拙 的樣子，猜到了我有這個欲望。因此您就害怕了。” 瑪德萊娜：他問：“是不是因為我害怕，您纔選擇了我？” 少婦：她說：“無疑是這樣，是這個原因．但是我不能肯定，我不知道 A己在說些什麼，我也不知道這會引起什麼性質的害怕。” P99-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