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小說_寫字桌的1971年(葉兆言短篇小說選)(精)

兒歌小納想像中，媽媽永遠穿黑衣服。永遠的黑衣服。黑大衣，黑棉襖和襯衫，還有黑的裙。他對鏡框裡的媽媽注視了一會兒，百思不解地問外婆：“為什麼媽媽，我是說，媽媽為什麼老是穿黑的呢？”外婆正做針線，眼光移過掛在牆上的女兒遺照，又低頭，從老花眼鏡框上看小納，有些不高興：“什麼媽媽，什麼黑衣服？” 小納說：“媽媽真這樣？”外婆開始不耐煩。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小納知道外婆不高興和他說媽媽的事。他不想再聽外婆說：“都快上學的孩子，盡說傻話。”他不傻，樓下獃子纔傻呢。和外婆兩人憋在房間裡真沒勁。小納跑上陽臺，喊樓下的獃子上來玩。
獃子一喊就來。外婆見了他，搖頭說：“大小伙子一個，你看，跟我們家小納一樣大！’'獃子呵呵傻笑，口齒不清地問小納：“玩什麼？”小納想了想，說玩跳棋。獃子聽了，極認真，卷卷袖子，說：“ 好，下跳棋！”一連下了幾盤。小納說：“不跟你下了，老走錯，真是獃子。” 獃子不好意思，笑。外婆一旁說：“連我們家小納都說你獃。你幾歲了？”獃子想想，光笑不說話。
外婆又低頭做她的針線。小納收拾棋盤。獃子東張西望，眼光停在小納媽媽的遺照上，表情突然嚴肅。小納問他怎麼了，又告訴他那是他媽媽。獃子點點頭，又點點頭，仿佛早就知道。小納有些奇怪，疑問地說：“你認識我媽媽？”獃子一本正經，點頭。
“你瞎說！” 獃子搖搖頭，很有力的，一下一下點頭。
“媽媽已經死了，人不會認識死人的。” “我媽媽已經死了。” “就是死了！” 小納有那麼點發急。獃子始終一聲不吭，信心十足。外婆不耐煩了，說：“不要瞎扯，下去玩一會吧，不許上街。” 小納和獃子到了院子裡。小納很有些懷疑。獃子畢竟比他大得多，知道的肯定也多。這事說不準。也許，也許媽媽根本沒死，而且，死又究竟怎麼一回事。他不太樂意地問獃子：“你真知道我媽媽？” 獃子四下望了望，極神秘地湊在小納耳邊，說了句*神秘的話：“你要是不告訴別人，我就帶你去。
” 小納不知道要帶他去哪裡，光聽見獃子說：“我知道你媽媽在哪裡，可不能讓別人知道。” 這不可能。不過獃子向來不騙人。小納將信將疑。外婆不讓上街的叮囑自然不起作用。他們穿過一條街，再過一條街，又過了一條街，來到一幢正在裝修的高樓面前。這是幢十三層的辦公大樓，腳手架已拆除，小納和獃子站在樓下，仰頭看，隻覺得那大樓戳到了天上去。風很大。小納有些害怕。
獃子說：“不能和你媽媽說話，要不然，不帶你去，就不帶你去。” 小納忽然覺得冷，禁不住哆嗦，連忙上前抓住獃子的手。獃子說：“把眼睛閉上，閉上，我纔能帶你去。”說著，人蹲下，讓小納趴在他背上，又關照道：“不許睜開眼睛。” 隔了很長時間，小納想睜開眼睛，但是不敢。感覺中獃子似乎在上樓，隱隱還有其他人的什麼聲音。
獃子的喘氣聲漸漸粗重，一而再，再而三，十分喫力地命令小納不許偷看。遠處傳來汽車喇叭聲和剎車時的尖叫，小納忍不住問，怎麼還不到。
小納睜開眼睛，他們已經到了樓頂。樓頂上空落落。小納有一種上當的感覺。沒收拾好的樓頂一派荒涼氣氛。白雲和藍天近得人好像都能摸得到。沒什麼媽媽的影子，什麼也沒有。空的樓頂，白的雲，藍的天，看不見一個建築工人，幾根破鋼筋極懶散地躺在那裡，三五個裝柏油的塑料桶東倒西歪。小納忿忿地說：“騙人，你真是個獃子。” 獃子十分委屈，不高興，不說話。僵了一會，說：“你不想看媽媽？” 小納腳一跺，喊：“你騙人！” 獃子上前拉住小納，往樓頂邊上走，嘴裡認真地說：“你，不能跟你媽媽說話，一說話，你就死了。
告訴你，你就死了。”樓頂邊緣有鋼筋焊接的欄杆，矮矮的，獃子讓小納抓住鐵欄杆往下看，極得意地問道：“看見沒有，你看那邊。” 那邊什麼也沒有。那邊是個菜場。因為位於大樓東端，夕陽殘照，菜場整個地在大樓陰影之中。有幾株極大的法國梧桐樹。人多極了，吵鬧聲像剛撥開了收音機開關，猛地傳到了大樓頂上來。嘰嘰喳喳，一陣一陣。大樓太高了，遠遠地望過去，那菜場是另一個世界。看得見人動，蠕動。聽不清人說什麼，喊什麼，一種毫不相干的亂。小納很失望，獃子卻說：“ 怎麼樣，不騙人吧，你看，你媽媽在那兒，那兒，你再看那邊，那是我媽。”P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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