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文學_馬丁·伊登

那人用彈簧鎖鑰匙開了門走了進去，後面跟著一個年輕人，年輕人笨拙地取下便帽，他穿著粗布衣服，渾身散發著海洋的咸腥味。身處這寬闊的大廳他明顯地感到局促不安，不知如何安置他的帽子，正想塞進上衣口袋裡，那人卻接了過去，動作安靜而自然，那笨拙的年輕人不禁感激。“他了解我，”他心想，“他會一直幫著我的。” 他擺著雙肩跟在那人後面走著，他的雙腿不經意地叉開，仿佛地板正隨著海浪的衝擊正上下顛簸一樣，他腳步晃動，顯得那寬敞的房間似乎太窄了，他心裡暗自緊張，唯恐他那寬大的肩膀撞上門框，或是把矮架上的小擺設拂到地上，他在各種各樣的家具物品之間躲閃著，原先隻存在於心中的恐懼成倍地增加了。在華麗的鋼琴與堆滿書的桌子之間**夠六個人並行的空間，可他經過時仍是提心弔膽。他粗壯的胳膊松松地掛在兩側，他不知將胳膊和手怎麼辦纔好，正當緊張時，他的一條胳膊差點兒掃到桌子上的書，便像一匹受驚的馬踉蹌了一下，卻又幾乎撞上琴凳，他注視著前面的人輕松自如地走著，**次意識到自己走路和別人不同，他走路左搖右擺，步伐笨拙，豆大的汗珠從前額沁出來，他停下來用手巾擦擦曬成青銅色的臉。
“慢點，亞瑟，老兄，”他說，試圖說句俏皮話來掩飾內心的不安， “我突然前來，你的家人肯定受不了，讓我定定神吧，你知道我並不想來，而且我猜你的家人也不急於見我。” “別擔心，”亞瑟安慰他說，“不要為我們緊張，我們都是很隨便的人——嗨，這兒有一封我的信呢！” 亞瑟走回到桌邊，拆開信，看了起來，給客人一個鎮定的機會，那客人心中明白，也**感激，他天生同情人、理解人，現在在他驚恐的外表下，仍體諒著別人，他抹開額頭，表情嚴肅地掃了四周一眼，眼裡卻流露出一種野獸害怕陷阱時所顯示出的神情。他被不可知的事物包圍著，擔憂不知發生什麼事，又不知自己應做什麼，他清楚自己腳步難看、舉止笨拙，害怕自己所有的性格和能力受到類似的影響，他**敏感，有著*望的自我意識，而另一個人越過信紙戲謔地偷偷打量他的眼光，像“匕首”一樣戳得他生疼。他看見了這窺視，卻不動聲色，因為在這些事物之中，他學會了控制，那“匕首”也傷害了他的自尊，他咒罵自己不該來；同時他下定決心，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要圓滿解決。他臉上的線條僵住了，眼裡閃出拼搏的光，他*加毫不在乎地打量周圍，目光敏銳，這漂亮廳堂裡的每個細節都在腦中記錄下來，他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所及之處絲毫不漏。當瀏覽著眼前的華美時，他眼中的拼搏之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幾分溫柔，他對美反應很強烈，而這裡滿是讓他反應強烈的東西。
一幅油畫吸引了他，怒濤洶湧，衝擊著一塊突出來的岩石，暴風雨前的低雲覆蓋著天空，浪濤線外，一艘領航船正奮力前進，船身傾斜，以致甲板上的一切都清晰可辨。那船在暴雨將至的傍晚的天空下起伏著，畫中體現的美不可抗拒地吸引了他。他忘了自己笨拙的步伐，朝畫走近。靠近時，畫上的美卻從畫布上消失了。他一臉迷惑，瞪著那一片仿佛是隨意塗抹的畫，然後便退開了，可畫上的美又立即閃現在畫布上，“變戲法，”他想到，雖然身處眾多景像之中。
他卻借機感到一種憤慨，何故要拿這如此多的美來現噱頭？他不懂繪畫，他平生見過的隻有彩色石印和石版畫，無論遠近，總是清晰明了。他也見過油畫，不錯，那是在商店的櫥窗裡，可那櫥窗玻璃總是不讓他那雙渴望的眼睛靠得太近。
他瞥了一眼正在讀信的朋友，並看到桌上那些書。他眼中立即現出一種期待和渴望的光，就像一個饑餓的人看到食物那樣。他衝動地跨出一大步、雙肩左右一晃，撲到桌邊，開始充滿深情地翻起書來。他瀏覽著書名和作者名，讀了一些文章片斷，用眼睛和手愛撫著書卷。偶然一次他認出了一本他曾讀過的書，除此之外，其他的書他全都陌生，作者也未曾見過。他恰好拿起一本史文朋的書，並開始連續地讀起來，**忘了自己在哪兒，臉上神采奕奕，他兩番用食指夾住合上書去看作者的名字，史文朋！他要記住這個名字，這家伙很有眼光，完全把握住了色彩和閃光。但史文朋是誰呢？他是不是已經死去一兩百年了呢！就像大多數詩人那樣？亦或他還活著，還在寫詩？他翻到書名頁……是的，他還寫過其他的書，對，明天一早**件事他就要去免費圖書館找幾本史文明的書讀讀。爾後他又讀起書來，讀得忘了自己。他沒有注意到有個年輕女子進了房間，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亞瑟的聲音在說話： “露絲，這是伊登先生。” 書在他插食指的地方合上了，還沒轉過身，他就為一個嶄新的感想所激動了。不是為那姑娘，而是因為她弟弟的話。在他那肌肉鼓突的身體下面，是一團顫動著的敏感的神經。外部世界給他的意識以*輕微的衝擊，他的思想、同情心以及情感就會像微弱的火花一樣跳動起來。他有非同尋常的接納、反映能力，而他活潑的想像力，隨時都在工作，辨析著事物間同與異的關繫。是“伊登先生” 這個稱呼使他激動不已，有生以來，他都被人呼作“伊登”或“馬丁·伊登”，再或者是“馬丁”，而現在卻成了“先生”！他心裡這樣想著，他的思想仿佛立即變成一個巨大的幻燈機，他看到在他意識裡數不清的生活場景，在鍋爐房和水手航，在野營地和海灘，在監獄和酒吧。在高燒病房和貧民區街道，在各種環境中別人跟他的關繫就反應在別人對他的稱呼上。
爾後他轉過身來看到了那姑娘。一見到她，他腦中的幻影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是一個蒼白輕盈的尤物，有著大大的、超凡脫俗的藍眼睛，還有一頭豐密的金發。他不知道她穿得怎樣，隻覺得那衣服像她的人一樣美妙。他把她看作嫩枝上的一朵淡淡的金花，不，她是一個精靈，一個仙子，一個女神；從她身上升華出的美不屬於人間。也許書本上是對的，在上流社會有許多像她這樣的人，她就正好應該讓史文朋那家伙歌唱。也許當史文朋描述桌上那本書中的伊素特姑娘的時候，腦海中就有這麼一個像她那樣的人，所有這些形像、感覺、想法猛然襲來，而他在現實中的行動卻未中斷過。他看見她的手朝他伸了過來，當握手時，她像男人一樣坦然地望著他的眼睛。他所認識的女人沒有那樣握手的，事實上，她們大都不跟人握手。一陣聯想的浪潮襲來，他跟女人們結識的各種方式湧入他的心頭，幾乎淹沒了它，但他擺脫了這些，看著她。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他以前認識的那些女人呀！她們立即在她兩邊排列開來。在那永恆的瞬問，他站在了一道肖像畫廊中間，那裡她占據著中心位置。在她的肖像周圍有許多婦女，而以她為標準一衡量，轉瞬之間便一清二楚。他看見工廠女工們衰弱病態的臉，南市場姑娘們那喧囂痴笑的臉，還有遊牧營地的婦女，老墨西哥抽煙的黝黑的婦女。這些景像轉而又被穿木屐、走碎步、像玩偶一樣的日本女人所代替，為面容姣好卻帶著墮落痕跡的歐亞混血女人所代替，為戴著花環、褐色皮膚的南海島嶼的婦女形像所代替；而所有這些又被一群噩夢般的奇形怪狀的婦女所代替，白教堂的大路上慢吞吞邋遢的女人，窯子裡酗酒的浮腫的妓女，還有一群從地獄出來的女鬼，她們滿嘴粗話，一身肮髒，喬裝成婦女模樣，擄掠著水手，搜索著海港的垃圾和貧民窟的殘渣碎片。
“請坐，伊登先生，”那姑娘說話了，“自從亞瑟告訴我們你要來之後，我就一直盼望見到你，你真勇敢……” 他不以為然地揮揮手，低聲地說那算不了什麼，他所做的，別人也會那樣做。她注意到他揮動的那隻手上有幾個新傷，還沒愈合。她又看了一眼另一隻松垂的手，情形也是一樣。再迅速打量一眼，又見他面頰上有個傷疤，另一個從額前的發際露出，而第三個傷疤則延伸到僵硬的領子裡去了。當她看到他曬成青銅色的脖子被漿硬的領子磨出的紅印時差點兒笑了出來，很明顯他不習慣硬領。她那雙女性的眼睛也看透他穿的那身衣服，衣服廉價且剪裁缺乏品味，外衣肩上滿是皺褶，而袖子上也有幾道皺褶，仿佛是在為他那鼓鼓的二頭肌做廣告。
P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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