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1977年男孩告別了他工作的糧食局車隊,走進大學的校門。報到那天,教會他開車的師傅堅持要送他,戴上白手套,穿上工作服,開了車隊*新的一輛解放牌卡車。路上師傅不說話,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快到學校的時候纔忍不住問,你那個中文繫具體是學什麼的?男孩說,不知道,我想學寫小說。師傅說,寫那玩意兒有什麼用?男孩說,我就是想寫。師傅嘆了一口氣,放著那麼好的工作不干了,我怕你遲早是要後悔的。
第二年秋天,男孩完成了他的第一篇小說,把它寄給了上海的一個文學雜志。小說的題目叫《釘子》,源自一件少年時代目睹的真事。在他居住的醫院家屬院裡,隔壁樓洞的一個醫生在批鬥中,被人往腦袋裡摁了一枚釘子。那人漸漸失去言語和行動的能力,變成了植物人,後來一直躺在醫院裡。在那個動蕩的年月,身邊發生過不少殘忍的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件好像在他的頭腦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像。一個月後,男孩受到了雜志社的錄用通知。他很高興,把這件事告訴了他的女朋友,他們還慶祝了一下。
又過了一個月,他收到編輯的信,說上面覺得那篇小說的調子太灰,恐怕還是沒法用。一場空歡喜。男孩把稿子丟進抽屜,再也沒看過。後來,他又寫了幾篇小說,調子都很灰,寄出去就沒有了消息。畢業之後,他留在了學校教書,和那個女朋友結了婚。教工宿舍是一幢擁擠的筒子樓,過道裡堆滿了書和白菜,傍晚的時候,大家在走廊裡做飯,整幢樓裡都是蔥蒜的氣味。孩子出生以後,他的寫字臺被搬走,換成了一張嬰兒床。從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寫過小說。
把日常生活對人的消磨當作停止寫作的原因,在任何情況下都很合理。隻不過偶爾一些時候,他的頭腦中會冷不丁冒出他師傅的話:寫那玩意兒有什麼用?小說雖然沒有寫下去,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讀大學的決定顯得越來越英明,他心裡不免有點慶幸。世界上的事大抵如此,走著走著就忘了初衷,偏離了原來的道路,可是四下望望,好像也不算太糟,就繼續往前走了。
至於那篇小說,沒多久就在一次搬家中丟失,男孩漸漸也忘記了當時寫過什麼。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基本等同於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直到很多年後,他說起寫過這篇小說,連帶著回憶起釘子的事。那個沉入記憶谷底的故事,早已褪色、風干,變得**瘦小。他自己說著也覺得沒意思,幾句話就把它講完了。又過了一些年,有**喫晚飯的時候,他的女兒漫不經心地向他宣布,我打算把釘子的事寫成一個小說。他花了點時間纔記起釘子的事指的是什麼,
李佳棲
回到南院已經兩個星期,除了附近的超市,我哪
裡都沒有去。哦,還去過一次藥店,因為總是失眠。
我一直待在這幢大房子裡,守著這個將死的人。直到
**早晨,他陷入了昏迷,怎麼也叫不醒。天陰著,
房間裡的氣壓很低。我站在床邊,感覺死亡的陰影像
一群黑色翅膀的蝙蝠在屋子上空盤旋。這**終於要
來了。我離開了房間。
我從旅行箱裡拿出厚毛衣外套。這裡的暖氣總是
不夠熱,也可能是房子太大的緣故。我一直試著和那
種從牆皮裡滲出來的寒冷相處,終於到了無法忍受的
地步。我走到洗手間,沒有開燈。細細的燈棍散發出
青寒色的光,會讓人覺得*冷。我站在水池邊洗臉,
想著明天以後的事。明天,等他死了,我要把這房子
裡所有燈都換掉。洗手池的下水管漏了,熱水汨汨地
逸出來,在黑暗中靜靜地流過我的腳面,像血一樣溫
暖。我站在那裡,舍不得把水龍頭關掉。
我走下樓,到廚房裡煎了兩隻蛋,把切片面包放
進烤面包機。我坐在桌前,慢慢地喫完早餐,然後從
儲物間搬出梯子,把所有房間的窗簾都摘下。再回到
一樓客廳的時候,發現它**變了一個樣子。我站在
門邊,瞇起眼睛看著光禿禿的大窗戶。陽光照亮了角
落裡的每一顆灰塵,吹拂著房間裡的秘密。
中午過後,我回到這個房間來看他。他的身體壓
在厚厚的鵝毛被底下,好像縮小了一點。天仍舊陰著
,死亡繼續盤旋,遲遲不肯降下來。我感覺胸口窒悶
,太陽穴突突在跳,穿起大衣,從這幢房子裡逃了出
去。
我在醫科大學的校園裡漫無目的地走。閑置的小
學、圖書館背後的回廊、操場上荒涼的看臺,這些都
沒有讓我想起你。直到來到南院的西區。從前那片舊
樓都拆了,現在是幾幢新蓋的高層公寓,樓洞前安裝
著錚亮的防盜門。我走到*西邊,繞過它們,驚訝地
發現你家那幢樓還在,被高樓圍堵起來,孤零零地縮
在牆邊。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不相信你仍舊住在裡面。可
我還是走進去,按響了102室的門鈴。裡面的人應聲
說,進來。我遲疑了一下,拉開門。房間裡很昏暗,
爐子上似乎在煮什麼東西,洇散著很重的水汽。有個
男人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隔著陰鷙
的光線、濕漉漉的水汽以及十幾年的時光,我認得出
那是你。程恭,我輕輕叫了一聲。你慢慢睜開眼睛,
好像一直在等我,等得乏了,就睡了過去。有那麼一
刻,我幾乎懷疑是不是早就約好和你見面,隻不過是
自己失去了記憶。可事實上你並沒有認出我,在我說
了我是誰以後,也表現得很冷漠。我喫力地和你寒暄
著,提到從前的朋友,問起廢棄的小學,很快把*表
層的話都說完,就陷人了沉默。我想不出繼續留下的
理由,隻好起身告辭。
你把我送到門口。我說再見,你說保重,我轉過
隨即笑了笑,那有什麼可寫的?女兒沒理會,隻是向他詢問*多的細節。他勉強回憶起幾處,其他都想不起來了。女兒顯得有些失望,沒有再談起這件事。後來他纔知道,女兒自己跑到那座醫院去做調查,搜集了一些關於植物人的資料。但此後就沒動靜了。她向來有點捉摸不定,**這樣明天那樣,他早就習慣了。這個女兒,從世俗意義上說不算特別叛逆,但也**談不上乖巧。總之,肯定不是他理想中的那種女兒。就這樣又過去很多年。他退了休,有些時間會住在北京的女兒家裡。
有**,他發現女兒家有一摞白皮的書。那是她剛寫完的小說,在正式出版之前影印了一點,打算送給周圍的朋友讀。女兒填寫了寄書的單子,委托給他,然後就出門了。他把那些書一一塞進袋子,交給送快遞的人。有一本書,因為缺少收件人的手機號碼,滯留下來。他把它擱在了茶幾上。喫完晚飯,他在電腦上下了一會兒圍棋,對方水平很糟糕,眼看快輸了,於是就臨陣脫逃。他有點不甘心地在屏幕前等了一會兒,纔合上筆記本。客廳裡很安靜,外面有一點春天末尾的風聲。他倒了杯茶,重新回到沙發上,發了一會兒獃,目光落在那本白皮書上。他朝前坐了坐,拿起那本書,翻開**頁——
“回到南院已經兩個星期,除了附近的超市,我哪裡都沒有去。還去過一次藥店,因為總是失眠。我一直待在這幢大房子裡,守著這個將死的人。直到**早晨,他陷入了昏迷,怎麼也叫不醒。天陰著,房間裡的氣壓很低。我站在床邊,感覺死亡的陰影像一群黑色翅膀的蝙蝠在屋子上空盤旋。這**終於要來了。我離開了房間。
“我從旅行箱裡拿出厚毛衣外套。這裡的暖氣總是不夠熱,也可能是房子太大的緣故。我一直試著和那種從牆皮裡滲出來的寒冷相處,終於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我走到洗手間,沒有開燈。細細的燈棍散發出青寒色的光,會讓人覺得*冷。我站在水池邊洗臉,想著明天以後的事。明天,等他死了,我要把這房子裡所有燈都換掉。洗手池的下水管漏了,熱水水汨汨地溢出來,在黑暗中靜靜地流過我的腳面,像血一樣溫暖。我站在那裡,舍不得把水龍頭關掉。”
我寫下這行字的時候,大約是2011年初。這個當時還沒有名字的小說,在那之前已經換過好幾個開頭。有的開頭女主人公坐在高牆上,有的開頭女主人公坐在火車上。*離奇的一個開頭,竟然出現了一隻紅尾巴的狐狸。現在我已經想不起,為什麼需要那麼一隻狐狸了,但在當時好像覺得它不出場,故事就沒法說下去。應該是個類似先知的角色,可惜總是幫倒忙。我記身去,門在我的背後關上了。
走廊裡很靜,能聽到防
盜門鐵欞上灰塵震落的聲音。我站在那裡,不敢邁出
樓洞。生怕一旦彙人外面的天光,我們就會再度失散
。冷風湧進來,防盜門吱呀呀地響了幾聲,像是有個
人在暗處嘆氣。一些含混的念頭在心裡,如同奄奄的
火種,經風一吹,又活了過來。我好像有點知道自己
為什麼會到這裡來,鼓起勇氣又按響了門鈴。我約你
晚上到小白樓來一趟。沒等你反應過來,我就轉身走
了。
我沿著湖邊的小路慢慢往回走。再回到這問屋子
的時候,內心變得很平靜,從抽屜裡拿出那張一直沒
看的光盤,放進影碟機。然後泡了茶,搬來兩把椅子
,坐下來等你。窗外的天光漸漸乏暗,床上的人喃喃
自語了一小陣,好像在做一個很深的夢。他呼吸得非
常賣力,整個屋子裡都是從他的爛肺裡呼出的醬紫色
空氣。光線暗下去,忽然又亮起來一點。回光返照的
天色,好像要有什麼異像出現。大風把窗戶吹開了,
我走過去關上,纔發現外面下雪了。我忽然覺得你不
會來了。可是我仍在等。
我隱約知道,一切必將這樣發生。天**黑了,
雪下得越來越大。我走到窗邊,眺望著遠處的路。已
經沒有路了,隻有一片茫茫的白色。我一直盯著它,
看得眼睛幾乎盲了。終於,一個黑點在眼底出現,像
顆破土萌發的種子,衝開了那片白色,在視線裡擴大
。是你朝這邊走來。
你什麼也沒有問,就跟著我走上樓梯,來到這間
屋子。你好像早就有預感,看到他躺在床上,並沒有
表現出驚訝。你向前走了幾步,以一種總結性的目光
端詳著他的臉,好像在丈量他的一生。那是太復雜的
運算,你有點迷失了,隻是怔怔地盯著他,直到我搬
來椅子,讓你坐下。
是的,你看到了,他就要死了,我的爺爺。我知
道我應該給醫院打一個電話。他們會立即派車把他接
走,連夜召集專家會診,竭盡全力搶救。生命或許可
以多維持幾天,但也不會太久。然後他們開始準備葬
禮——李冀生院士的隆重葬禮。追悼會那天,我將作
為**到場的家屬和大家一起為他送行。人們眼含熱
淚念誦他的生平,慢慢挪著腳步瞻仰他的遺容,一些
不認識的人走上來和我講話,對我說我爺爺是怎樣一
個人,偉大、睿智、令人尊敬……省長或市長也會趕
來,親切地握住我的手,對我說節哀順變。攝像機鏡
頭像一條忠誠的狗,跟著他搖過來,在我的臉上采集
欣慰的表情。一切都會有人打點好,我什麼都不用做
,除了準備好充足的眼淚。
狐狸當時還警告女主人公,你*好接受我的存在,我既然出現了,就不可能再消失了。結果沒過幾個星期,這隻挺威風的狐狸,就從word文檔裡**被刪除了。沒有了狐狸以後,主人公變得有些萎靡不振,好像在茫茫大海中失去了航標,就那麼漫無目的地漂著。我試了幾次,也沒找到方向,就撇下她不管,去寫別的東西了。那時候,我和她的交情沒那麼深,見不到也不至於太牽掛。
春節前,我回到了濟南的父母家。他們剛搬了家,又住到了我小時候生活的大學家屬院。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過。從前住的舊樓已經拆了,原來的地方蓋起了高層公寓。乍然一看變化很大。但是除夕那天下午,我一個人在院子裡遊逛,很快發現到處都是從前的痕跡。樹木,平房,垃圾站。門口賣報的男人還在那裡,幫她爸爸守著水果攤的女孩,也仍舊坐在原來的地方,隻是已經是個中年女人,眼睛變得渾濁了。看到這些,我並沒有覺得親切,反倒感到一絲恐怖。我離開之後,那些人還在原來的地方繼續生活著,事情本來不就是這樣嗎,可是看到他們的那一刻,好像發現了什麼巨大的秘密似的,自己嚇了一跳。隨即有些不安,仿佛是我拋棄了他們,把他們留在了原地。
我停在那裡,看著由那些熟悉的人和景物組成的圖景,似乎在等待著什麼。等著下一秒,另一個我走進畫面。那個我和這個我具體有什麼不同,好像也說不太清楚,但總之那是另一個我,一個從未離開的我,在這裡長大,衰老,有快樂也有煩惱。也就是說,我們所離開的童年,不是一個閉合的、完結的時空,而是一個一直默默運轉著的平行的世界。那天下午,我在大院門口站了很久,當然並沒有等到另一個我現身。不過小說中一直面目模糊的另外一位主人公,倒是一點點在頭腦中顯影。他大概*像女主人公的“另一個我”,留在童年的平行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