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文學_魔鏡裡的錢鐘書

1 過檻兒一輛米灰色臥車駛上彎形車道，戛然停住在茶色大玻璃的醫院門前。
病人發著38°多的燒，醫生沒有再放他回家。第二天，錢鐘書住院的消息，在戒備森嚴的病房區，如蘆花掠岸，不脛而走。這是發生在今年漫長燠熱的夏天的事。
按照中國老年間的說法，73歲、84歲是人生的大坎。錢鐘書的親友知己在別人面前都諱言他的實歲，隻說他的虛歲。蓋因“84”的“4”字與“ 死”字諧音。用心真真可感。看遍天下奇書，老來童心依舊的錢先生聞此哈哈大笑：“錢某68歲的時候，沒成大款呀，88歲的時候要成新資產階級了。” 一年前，錢鐘書也是因發燒而住院。醫生查出他膀胱部位有癌變。手術中又發現他右腎髒萎縮壞死。在成功切除癌變組織的同時，醫生們把壞腎也拿掉了。住院治療期間，夫人楊絳50餘天不離左右前後，在丈夫的病房內安放一床日服夜侍。待錢先生病好出院時，老太太也搖搖晃晃快成紙做的了。陪住期間，醫生、護士、朋友們多次勸她回家由別人替換替換，她都一往情深地說：“鐘書在哪兒，哪兒就是我的家。”說話時她倦乏憔悴的臉上呈現出靜靜的笑意。
去年手術成功出院後，錢鐘書精神大好，每聞樓下耳垂兒上掛銅環的郵遞員小伙子高喊“錢大爺拿信”，他即騰然躍起，噔噔噔小跑下樓，比中年人速度不慢，有時還呈躥跳狀。此期間，楊蔭杭——楊絳的父親、錢鐘書嶽丈的文集《老圃遺文集》，經他們手編訂成書了，錢的舊體詩集— —《槐聚詩存》亦由夫人一筆一畫抄寫成冊付梓了。正當周圍人由衷地禮贊這一對傑出老人的明亮黃昏的時候，不料錢鐘書卻於夫人生日那天感冒，持續發燒38°不退，急得老太太沒了主張。醫生力主病人住院觀察，錢執意不肯。他心裡明白，這一住進去，夫人必定又要陪住。他於心實在不忍。延宕來延宕去，*後還是得躺進印著紅十字的白單子下，弔瓶子打點滴。
檢查時，醫生又在他膀胱處發現腫塊，幾經會診決定下管清除。不料術後僅存的左腎髒突然停止工作，出現尿瀦留，全身性中毒，繼而出現內髒全面衰竭。錢夫人和女兒慌作一團，幸得現代醫學工業發明制造出人工腎——血液透析機，上機做過幾次透析以後，錢先生的髒器衰竭癥狀消失，大家總算松了口氣。
“老兄，逢兇化吉，必有後福呀！”老友李慎之等向他祝賀。
10月30日，夏衍生日那天，夏的孫女給同病區的錢鐘書送來一塊蛋糕。錢先生胃口大開，他坐在病床上手托著品嘗，一面還與人談天說地，拋擲一串串俏皮話。偏巧這時中央電視臺的一位攝像者，夜襲隊進莊般似地摸進病房，蹲身蹭步，跪姿**。錢先生原本是眾記者意欲捕捉的對像。
但他不接受采訪也是盡人皆知的。病榻上的錢鐘書仍然機敏異常，初時記者拍他後身時他並不理會，咬嚼依舊。天下人後腦勺樣子差不多，離正面的“廬山真面”尚差一百八十度，誰又能從後腦殼的畫面上認出誰是誰呢？漸漸地記者膽子壯起來，虎躍而起，轉到錢的正面攝像。措手不及之下，錢老先生一撩被子，連人帶頭帶蛋糕就捂了進去，也全然不管紅、白奶油弄得滿頭滿身滿被子。記者見狀大窘。某香港記者聞悉此情節，略事渲染，撰一小文，題目叫《被窩裡喫蛋糕的錢鐘書》，他引用惹了禍的攝像記者的話：“真不給面子。” *叫醫護人員私下贊譽的是這樣一位蜚聲海內外的當代大學者，從不矯情，從不給人增加麻煩，查夜的醫生問他：“你感覺怎麼樣，難受不難受？” “不難受。謝謝。” 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的高齡之身，看上去整個人都脫形了，怎麼會不難受呢？眼下他鎖骨旁深插著一根筷子粗細直通大動脈的軟管兒，**一針青霉素；輸液喫藥，雙腿癱瘓，痛苦地排尿，諸多不便的病房生活；不能讀書，不能寫字，不能下地走路，他怎麼會不難受呢？醫生隨手關燈出來。走廊裡護士對醫生說：“他很乖的，是咱們這裡的模範病人，很好護理。” 醫生說：“是呀，干了這麼多年高干病房，像他這樣乖這樣禮貌的病人不多見。” 夜漸深，敲窗的雨聲時緩時緊，大顆小粒的雨珠沿著玻璃拉長，零碎地折射進星星點點的光亮。
“季康，不是說咱們找的人手明天就來嗎？明天你就回家吧。”黑暗裡錢鐘書說。
“這怎麼行，咱這隻是從幫忙輔助的意義上找的人，我不走。”折疊床上的楊絳說。
“你可以站在一旁看著她做，看過了你總該放心地走了，就明天** 啊。” “默存，我發現《槐聚詩存》上有幾處我抄錯了字，書都印出來了，這可怎麼好？” “打岔，說你回家的事。” “我怎麼能把你的詩抄錯了呢？真是的。我怎麼會抄錯了呢……”小床上她嘆著氣。
“明天你就回家吧……” 沒有回答。在被街衢道路包圍的醫院裡，夜深時總能聽見過車聲。雨地過車的聲音又有不同。床頭櫃那邊傳來錢鐘書摸索的動靜。楊絳問：“ 找安眠藥？” “睡不著，鬧離愁了吧？喫一片吧。不用你，不開燈。” 夫人起身，按亮壁燈，端上溫開水，看著丈夫服下舒樂安定。她自己也撚出一片，錢鐘書伸手擋住。楊絳掙道：“這不公平，在家時不是我喫安眠藥你也陪著喫嗎？你說過中毒咱倆一塊中，豈可讓我獨中乎？” P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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