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文學_單身伊凡的城堡

對伊凡來說，在人生的這一階段略作反省，未嘗不是件好事。在距西雅圖五小時車程的瓦拉瓦拉市郊墓園裡，送葬者正聚攏在一座小丘上哀悼亡靈。晴空耀眼，一個炎熱的早晨。肥沃的土地中，墓穴早已挖好。懸在上方的靈柩裡，躺著一個死去的女人。伊凡遠遠地看著，就像新近當上爸爸的人，透過醫院育嬰房的玻璃窗凝望剛出世的兒子——小家伙的哭鬧聲被屏蔽了，無人照管的他無助地揮動小手，踢騰雙腳，張開小嘴發出無聲的吶喊——這一切，伊凡那雙未經消毒的手是無法踫觸的。
他登上小丘，在那圈哀悼者中找了個位置。這些人活像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臉色暗淡，眼簾低垂，清一色的煞白面孔。參加葬禮的人比他預想的要少，*多不過二十人。他事先也收到通知，說這場葬禮不會特別隆重， **於死者的家人和密友參加。盡管如此，他仍希望自己能隱沒在送葬者的行列裡。畢竟，摩門教徒很抱團，他們喜歡結伴出行。
他不安地來回扭動身子。無處可藏。這些人都在看他。不是直勾勾地盯著瞧，而是躲在輕搖的紙扇後，用眼角餘光偷偷瞄上幾眼。他們不知道他是誰，可能也沒興趣知道。一個男人念了一小段悼文，寥寥數語隨風飄散，飛過伊凡肩頭，還沒被旁人聽見就淹沒在一片靜寂中。
伊凡在人群中認出了特蕾西的父母，還有她的哥哥布萊德——當年他們就讀於同一所高中，雖不似朋友般親密，但也算熟絡。旁邊是特蕾西的其他幾位兄姐。他不認識他們，要是被問及這幾個人的名字，肯定答不上來。特蕾西還是妙齡少女時，這三個、四個或者五個哥哥姐姐就已長大成人，從不曾陪伴在她身邊——家庭裂變後分離的碎片。此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家庭成員，特蕾西的兒子。
伊凡不認識迪恩，但十分清楚他是誰。這個十四歲的少年，留著一頭短而齊的黑發，面帶警惕和防備。同伊凡一樣，在人群中很顯眼。
迪恩抬起頭，撞上伊凡的目光。他坦然地望著伊凡，絲毫沒有起疑。為什麼要起疑呢？這個在特蕾西·史密斯葬禮上姍姍來遲的男人，不過是外公所在教會裡的另一位教友罷了。除此以外，他還能怎麼想？不過，他一定有些好奇，因為他並沒有把目光從伊凡身上移開。
特蕾西的父親摟了摟迪恩的肩膀，以示安慰。迪恩則輕扭了幾下身子，略顯僵硬。動作雖然並不明顯，但足以表明他並不歡迎這種安慰，也足以讓特蕾西的父親知趣地抽開手臂。
就在那一瞬間，伊凡看懂了迪恩，明白了他的心思。對迪恩來說，眼睜睜看著母親下葬就夠難受的了，而前來弔唁的人又讓他局促不安，無法痛痛快快傷心一場，真是一種折磨。伊凡想起祖父的葬禮。當時的他看著別人痛哭流涕，也覺得自己格格不入。當然，那些人也許是與祖父結識多年的朋友，但他們並不真正了解他，至少不如伊凡了解。所以他沒法加入其中，隻能硬挺過去，等到一個人時痛痛快快地悲傷一回。他明白，迪恩也會忍到晚些時候再哀悼母親。在那一刻到來之前，他會頑強地屹立著，豎起防御，不去安慰別人，也不接受別人的安慰。
伊凡的思緒從眼前的場景飄離，感覺的觸角乘著微風，輕輕滑向周圍的土地。他聽到聯合收割機軋過遠處的農田，鋒利如刀的槳葉飛速旋轉著朝鼕小麥的枯稈揮去。正是七月中旬，瓦拉瓦拉的秋收時節。他能感覺到一輛輛滿載的卡車在高速公路上重重碾過，他能想像出小城裡人們步履輕盈的快活模樣。他知道，這是人們企盼了一年的時刻：采擷大地的果實，盡享豐收的喜悅。我們生當豐腴的年華。果蔬和谷物普惠我們成長，健碩。眾生共享豐饒，唯獨特蕾西·史密斯除外。她的軀體已從俗世中解脫，即將歸於滋養她的大地。
伊凡收回思緒，重新關注起眼前，他前女友的葬禮。他用上齒刮了刮下唇，像是在抓癢，但是癢處不在那裡，而在他腦中。難不成又要發病了？不，不會的。一定是天氣太熱，再加上舟車勞頓。隻是疲勞，不是發病前兆。
千萬別發病。別在這裡。在特蕾西的葬禮上，在這個他正竭力避免被人關注的場合，要是真發了病，對他來說可是莫大的諷刺。那場面甚至會有些滑稽，他躺倒在地，四肢抽搐，二十來個摩門教徒圍著他，一聲緊似一聲地發問：這人是誰？他這是怎麼了？他來這兒干嗎？葬禮結束。摩門教徒緩步朝各自的汽車走去。伊凡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他已經確認特蕾西的遺體被妥善安置，也見到了迪恩，他的孩子，他如今成了一個大小伙子。接下來他能做的，也許就是回到車裡，再花五個小時開回西雅圖，重返自己的生活軌道，繼續猜想迪恩將會變成什麼樣子，而他還從未與這個神奇男孩正式謀面。
“你來了。我很喫驚。” 伊凡轉身。是特蕾西的哥哥，布萊德，就站在他正對面，相距不到兩英尺。“哦，你就是那個——”伊凡開口道。
“給你打電話的人。”布萊德接過他的話，“是我打的。我父親要是知道了，準會宰了我。別跟他說。” “我不會說的。” “你一定內疚得要命吧。”布萊德說著伸出一根細長的手指去戳伊凡的胸口。動作敏捷可是伊凡的一大優點，他迅速朝後退了一小步，躲開了。
“迪恩的爸爸呢？”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傻瓜。”布萊德答道。
“我是說，他的繼父。”伊凡澄清道。
布萊德撲哧一笑。“這些年過得怎麼樣啊，伊凡？” 伊凡聳了聳肩，他原本還指望著能聽到一個正式答復。
“我從收音機裡聽過你那首歌，”布萊德繼續說，“大約十年前吧。” “十一年前。” “可是我從沒見過那張專輯。一定賣得不太好。” “賣得夠好了。”伊凡的聲音裡漸漸有了一絲抵觸。
“真的？就沒有想過把賺來的錢同特蕾西和迪恩分一點兒？” 但是別忘了，當初可是特蕾西甩了他啊。他本想留下那孩子。是她離開了西雅圖，是她在午夜悄無聲息地不辭而別。
“我得走了，老兄，”布萊德說，“我的外交豁免權快要過期了。” “什麼意思？” “你覺得是什麼意思，就是什麼意思。老兄，回頭見吧。祝你好運。” 布萊德抬腳要走。
“留個電話號碼吧，”伊凡急忙說，“我會打電話給你。我想知道你過得怎麼樣。” “用不著吧，伊凡，”布萊德咧嘴一笑，“關於我，你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我跟你的境況差不多，也還在奮力打拼呢。明白？” 他走了。周圍，身穿黑色喪服的人也紛紛下了小丘，朝各自的車走去。
伊凡偷眼瞥了瞥特蕾西的母親埃倫，一個女人正在安慰她。他的**感覺是，埃倫蒼老了許多。當年和她初次見面時，伊凡十四歲，而生特蕾西時仍是個孩子的她那年不過三十六歲。如今，伊凡三十一，埃倫五十三。十七年的光陰，幾乎沒有改變伊凡，他仍是臉上沒什麼胡茬、稚氣未脫的大男孩，可時間卻在埃倫·史密斯身上留下了烙印。她的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染上了幾縷灰白的棕色頭發毫無光澤，往昔湛藍的眼眸也．褪了顏色。P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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