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文學_古畫裡的中國(精)

隨後，一位額發插滿月牙銀犀小梳的麗人起身褪去一襲鏡花紫錦裙，將一圍戴勝寶相花團窠綠草羅裙展現給女伴們。障外，樹上的他早已看痴了。花畔，婢子們從麗人手中接過解下的花裙，將它們一一懸張在那一圍湘竹帳竿間。隨著麗人們依次解裙，碧障內，一道錦彩斑斕的裙幅圍就的幄障在逐著帳竿伸展。
在他不厭的凝望中，一位身繫杏子黃綾裙的麗人步出花影，著手褪去肩頭紗帔。忽然，似乎是察覺一絲動靜，她驀地轉頸向松蔭揚面望來，霎時，他相信自己與那位麗人的目光如同電光交擊。其實，麗人隨即平靜地回身去俯首解裙。可是，他卻被那閃逝的一瞬牽引，久久不能平靜。在那一瞬間，麗人雙臂一高一低揚舉著泥金穿枝花肉紅輕容紗帔子，顯現出雪頸下圓潤的肩影和一抹微隆的酥乳。她瑩潔的面龐微染桃花胭紅，就如初春夜空的圓月散發淡淡微茫，櫻唇畔一對脂點的赤豆大的圓靨嬌艷得使他心顫。杏子裙和長垂的帔角猶如花枝的披葉一般，在她身周圍隨著微風戰戰拂動。
在松蔭裡失神片刻，隨即，仿佛醍醐灌頂一般，他眼前靈光亂閃，幾乎興奮得失聲大叫。他立刻倉促溜下古松，然後，匆匆趕回城中，回到展列著十六扇絹屏的小院中堂上。
接連三晝三夜，他不食不眠，在那些絹屏上，繪畫長安仕女遊春出行、藉草休憩、解裙鬥艷、宴歌樹下、花落人歸的綿綿畫卷。盡管身處鬥室，他卻覺得依然被曲江畔的春光包圍。無數麗人們的妙影紛湧浮現在他眼前。從還是一個少年開始，幾十年問，他一直為她們顛倒痴情。然而，隨著暮年的來臨，他日漸感悟到，美人的容顏猶如三春桃李，轉瞬即逝，抵御不住時光的侵襲。那些將她們妝扮得如同天人的釵釧綾羅，像美人們一樣，曾經是他熱衷的畫題。漸漸，他發覺，這些物什像世間諸物一樣變幻不定，時而四處風行，然後迅即被遺忘，猶如雲煙消散，片痕無餘。可是，在曲江畔，他仿佛突然恢復為春心勃發的少年人，美人、畫裙、春樹，一切都重新變得新鮮悅目、撩人心弦。在與杏裙麗人目光交視的一瞬，久已淡忘的諸多妙影忽然紛紛重現在他心中，他不僅回想起她們的顧盼顰笑，而且似乎嗅到她們的衣鬢芳香，聽到她們釵珮搖響的玎玲聲。活躍的記憶一直伴隨他回到絹屏前，三晝夜間，他猶如身處西方極樂淨土的七寶琉璃世界裡，往昔相識相遇的麗人們經過時光的洗塵，此刻都變得天女一般曼妙，紛纭地翩躚在他眼前，像是在踏著玲玲的天樂圍繞著他旋轉舞蹈。仿佛不經他操運，畫筆自動在絹屏上飛走，將他心中紛雜的幻影一一模寫下來。為此，他感恩戴德地將那位杏裙美人安畫在屏風中央，被爭艷美人們環繞。*後，他終於如釋重負地擲下畫筆，步出堂下，踱離已然鎖閉旬日的小院。
甫一出院，他聽到隱隱哭聲，竟是從後庭他素日的寢堂傳來。他不免詫異，循聲走入臥堂。隻見，一位他並不相識的老人僵臥在席褥上，看去面色灰沉，毫無生氣。弟子們正環跪在老人周圍傷心痛哭，對他的來臨毫無察覺。他好奇地打量這老人蒼瘦的面頰、稀衰的發髻、花白的胡須，忽然，他愕然明白，席上老人的面目與他自己畢形畢肖！不及細思，他忽然跌跤般身不由己向前撲去，一時隻覺天旋地轉。瞬息之後，他重新清醒，發現自己已然躺臥在席褥上，被哀哭的弟子們包圍。他轉頸打量，身畔並無方纔所見那一位老人的身影。此時，弟子紛紛停止哭泣，獃瞪著他，隨即，齊聲歡誦佛號：“阿彌陀佛！師傅醒了！師傅沒死！” 他試圖坐起，卻感到身體如同灌鉛一樣沉重，同時，腹中饑渴如煎。稍後，從眾人的七嘴八舌中，他驚奇地聽說，三天以前，弟子們發現傳進犬洞的食盤一直原樣未動，擔心之餘翻牆進入小院，結果，看到他毫無知覺地昏倒在庭中。他當即被抬回寢堂，自那以來，一直沉迷不醒，粥藥難進，至這日清晨，身體已漸漸僵冷。誰也未料到，忽然之間，他竟然醒轉過來，真是菩薩有靈！聽罷弟子們的言語，他不禁半晌錯愕恍惚。突然，他問：*近兩三日，可有人再去過西院？眾人都搖頭：那裡是師傅的禁地，沒有師傅的允許，無人敢隨便闖入。這番回答使他驟然感到一陣焦慮。他立即吩咐弟子們，扶他到宅西小院去。
迷惑的弟子們用一具漆床將他抬至小院堂上。那裡，一長列丹青煥然的屏面立即向他們撲眼而來。眾人都驚獃了。（P30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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