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文學_風吹小集(張新穎隨筆)(精)

生長的緩慢與長成後的精彩題目說的是樹。我喜歡樹，所有的樹。少年時代，曾經站在山頂，想像自己會站成一棵樹。這個念頭是怎麼冒出來的，一直沒有搞清楚；現在想起這個念頭，還有點兒驚訝。成年以後，我一直想寫一本書，名字就叫《樹》。我知道自己寫不出來，一直就知道，但直到現在還覺得這是一個美好的願望，一個吸引力從未衰退的願望。作為補償，我積累了不少別人關於樹的文字，有時候隻是一些片言隻語，也彌足珍貴。我沒有見過特殊的樹。因為沒有哪一棵樹不是特殊的。千奇百怪的樹固然特殊，普普通通的樹也自有其特殊。而且，越是普通的樹，其各自的特殊也就越沉靜，沉靜到你以為不存在的程度。普通的樹很容易做到這一點，人就難；普通人還不是那麼難，不普通的人就難乎其難。
我出生的時候，父母隨手在房前插了一棵柳枝。
我還沒到上學的年齡，柳枝就長了一棵大柳樹。柳樹長得不夠緩慢，但柳樹長成後也自有它的精彩。
“生長的緩慢與長成後的精彩，為樹這種植物增添了一層神聖感”——這句話是J.R.R.托爾金說的，他認為馬是*高貴的動物，而樹則是*高貴的植物。
“生長的緩慢”很有意思。我有時候會在課堂上對急著成長的學生們講，你們看看窗外的那棵書，你 **看是這個樣子，明天看還是這個樣子，甚至你去年看的時候它也是這個樣子，好像就沒有生長一樣。
可是它每時每刻都在生長。“生長的緩慢”讓樹具有了藝術家的氣質，當然是裡爾克所說意義上的藝術家。想到裡爾克的話，感覺前面這句話還是不妥，樹其實是不在乎什麼藝術家的，當然也不會向藝術家氣質靠攏，倒是藝術家應該向樹學習：“不能計算時間，年月都無效，就是十年有時也等於虛無。藝術家是：不算，不數；像樹木似的成熟，不勉強擠它的汁液，滿懷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風雨中，也不擔心後邊沒有夏天來到。夏天終歸是會來的。但它隻向著忍耐的人們走來；他們在這裡，好像永恆總在他們面前，無憂無慮地寂靜而廣大。”我們看不到樹身裡面汁漿的流動，看不到生命內部沒有止息的運行。我讀過丁尼生的詩，寫到樹漿。丁尼生早期的作品裡有一首《三姊妹之歌》，寫三姊妹在蘋果樹下歌唱。我不在意金蘋果作為西方智慧像征的意像，而為歌唱增強樹的汁液流動這個想像所打動：音樂催生三倍的花朵；每當新的花蕾綻放，音樂使樹液三倍地流淌，從樹根，在黑暗中被汲取，直達果實，在芳香的樹皮下蜿蜒而上，流動的黃金，徹頭徹尾的甜蜜。T?S?艾略特注意到了這首丁尼生自己從早期作品集中刪除的詩，雖然說他*注意的是音韻，但保不住這個想像也給他留下了印像。他的《大教堂兇殺案》裡面有一句——倘若跟丁尼生沒有關繫，那就是他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果園裡的情愛/也讓液汁升上樹端”。
有人願意想像扎進黑暗裡的樹根，有人仰望樹巔 ——樹的向上，升華了地面的喧嚷。樹葉，樹枝，樹干。老樹，小樹，盛年的樹。有一個老人面對被砍斷的一棵大樹留下了眼淚；有一個孩子看著被狂風連根撥起的樹睜大了驚恐的眼睛。威廉?布萊克寫過《一棵毒樹》，穆旦晚年詛咒那棵以他的苦汁為營養的智慧之樹。我說過，我喜歡所有的樹，包括《一棵毒樹》和穆旦詛咒的智慧之樹。
前年年末，我在常熟參加一個討論谷川俊太郎詩歌的小活動，八十高齡的老詩人酒桌上一杯接一杯喝白酒，我特意敬他一杯，不過我沒有告訴他是因為樹，他有好多首詩寫樹。
因為喜歡樹，所以連樹的影子也喜歡。我寫了一首《樹影》：晴空下樹的影子和樹一起構成樹樹影是樹的抽像形式樹影是樹的藝術形式樹影也是樹堅實的形式舒展在道路上的樹影人踏過，車駛過，謠言玷污過絲毫無傷暗夜中的樹影回流進樹身於是樹影充盈著樹樹變成了樹影我寫得不好，但樹影是好的。
二〇一三年四月三日 P164-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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