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文學_風花雪月(格致散文自選集)(精)

站在五十釐米高的凳子上 2000年，我搬了一次家。從城東搬到城西，從舊房子搬進新房子，從軍營搬到普通社區。添了一些新家具，新居的一切都令我滿意，似乎什麼也不缺了。
有**，我買了一雙皮鞋。我買這雙皮鞋是要配我的一條灰裙子。那條灰裙子買了很久了，一直掛在衣櫥裡不能穿，就是因為沒有與它般配的鞋子。
回到家我穿好了我的裙子，又穿好了我的新鞋。
我來到鏡子前，想看看我穿這條裙子和這雙新鞋在鏡子裡的樣子。看看它們是否如我期待的那樣，通過搭配而產生了結合後的美。
我的鏡子在衛生間裡，高掛在瓷磚牆上，是四四方方的一塊。我每天都通過它看見自己。
我走到鏡子跟前，向鏡子裡面看去。意外的，我沒有看見我的裙子和鞋子。
——我的鏡子一直隻能照到我的上半身！這是我多年來不曾意識到的。我每天面對的隻是我的上半身。
我每天都從鏡子裡檢查一下上半身，把重點落在臉上，就上班去了。我從來不覺得有一半的身體沒有被這樣檢查。
對於我的下半身，我輕輕地低一下頭。目光向下掃一下，就完了。
那麼，我是這樣看自己的：上半身，主要是臉，我通過鏡子看見：下半身，我通過低頭的方式看見——我每天檢查自己用的工具並不統一。
上半身，因為目光通過了鏡子，鏡子悄悄把目光客觀化了，甚至把自己的目光變成了別人的目光，這使審視*準確，*能發現問題；下半身，目光直接落在上面，目光沒有經過反射，不是他者的眼光，停留在自己看自己的層面上，因此，看見等於沒看見。鏡子裡和鏡子外，形成了兩個空間。站在、鏡子外面向鏡子裡看，自己就處在了一個客觀的角度上。通過鏡子把自己變成兩個，變成復數。
但是突然，在這**，我特別想從鏡子裡看見我的裙子和鞋。我那麼想通過一個客觀的角度看見我的裙子和鞋。看看它們的搭配是否產生了美。
我不再信任自己了嗎7還沒有，我隻是需要一個新角度。在沒有他者的環境裡，實現一個對自己的客觀的檢查。
我一定要在鏡子裡看見完整的自己。或者說我要看到另一個我，並且是面對的方式。
於是我站在了一張凳子上，把自己抬高了五十釐米：我看見了我穿肉色絲襪的一段大腿；新皮鞋遮住了腳踝部分；裙子的下擺像個灰色的燈罩，籠罩在我黑色皮靴的上端。這些，都被包括在鏡子裡了。這時我發現，鏡子裡隻有裙子、大腿的一部分、皮鞋。我的頭不見了！她從鏡子的上端移出去了。
從凳子上下來，我知道了我缺什麼——我還缺一件家具。
——一面*大的鏡子。
這麼多年來，我看到的一直是我的一部分。
我死了，你怎麼辦我樂於跟我未成年的孩子討論這樣一個問題—— 我死了，你怎麼辦？你死我也死！孩子激動地說。說這話的時候他六歲。我看到他在這樣說的時候臉是漲紅的。他情緒激動，很氣惱。不看我，低著頭，*用力地咬著嘴裡的食物。他一是氣惱有這樣的一個問題存在；二是氣惱這個問題必須回答並且總被問起：三是他忽然得知母親會死。而母親的死會破壞他的世界。六歲孩子的世界是建立在母親的肉體之上的。他的世界會隨著母親肉體的消失一同消失。我常常是在他喫飯的時候問起這個問題，他說完你死我也死，就把那些惱怒都發洩到嘴裡的食物上了。我相信他說的是他的真實想法。六歲的孩子還不會撒謊。我死了，他是真的不能活了。但是我知道，我死了，他是死不了的——六歲無力獨自面對生，卻也無力實現死。這樣的問話總在重復，每次都讓孩子很氣惱，很激動。每次我都看到孩子面對這個問題時的無能為力和之後的不顧一切。
有**，早餐的時候，我又向大口喫肉包子的孩子提出了這個問題。他的回答竟然發生了重大變化。
我說，我死了，你怎麼辦？他說，我背著你的尸體！走到哪背到哪！說這話的時候，我計算了一下，他是十二歲了。我分析了孩子的這句話，並且同六年前的回答做了比較：他不打算跟我一塊死了，或者他已經放棄了跟母親一起死的想法。他的生命已經接近一個獨立的生命。那麼，這個世界，除了母親，他已經有了其他依戀7但十二歲對母親的依戀還無法放開，所以他說要背著母親的尸體。這樣做，他就什麼也沒失去——他能獨自承擔生了，同時還有力量負擔母親的死。
又過了幾年。**，在喫晚飯的時候，我又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我說，兒子，媽死了，你怎麼辦7他說，我每天都帶著你的骨灰，裝在一個口袋裡，我背著。他說完這句話就把一塊牛肉放到嘴裡，平靜地咀嚼著。這個問題的出現沒有給他的情緒造成一絲波瀾。我從他的動作裡，感到這個問題沒有打擊到他。看來他對於這個問題早準備好了新答案。我聽了孩子的話，開始計算他是幾歲了？該是十四歲。我分析了孩子的話並且同兩年前的回答做了一下比較：他找到了攜帶他母親的*為省力、便捷的方式。他舍棄了我的肉，留下了我的骨頭。十四歲的時候，他明白整天背個尸體是很幼稚的，是不太可行的。街上也沒有人這樣做。他知道要把自己的行為放到秩序的框架裡去。但是他又離不開母親，於是聰明地選擇攜帶我的一部分——便於粉碎，便於包裝，不腐爛的那部分。此時，他已經能使用發育起來的智力處理母親的死亡難題。
再往後，我決定不再問這個問題了。因為我發現，這個旨在難住他的問題，已經難不住他了。他已經長大，針對這個童年的難題越來越有辦法了。
他已經大於這個難題，這個難題就不難了。提問就沒有意義了。
四年之後，他十八歲了。這個問題我是**可以代他回答的：兒子，媽的好兒子，媽死了，你怎麼辦？我的兒子在四年之後會說：“媽，我的老媽，北山的龍祥墓地您喜歡嗎？” P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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