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文學_昨日明眸/中國書籍文學館

我的父親，曾經的二哥父親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五個妹妹。他排行老二。三叔和姑姑們都口口聲聲叫他二哥。
這二哥可不好當。我奶奶在世的時候，在金壇教私塾的爺爺就納了個小妾，晚輩都叫她新姨。爺爺手頭拮據，爸爸既要寄錢養著這個小娘，還不得不挑起家庭的重擔。
他不僅要管大學法律繫畢業的弟弟，走到哪兒帶到哪兒，還要幫他在自己身邊安排工作。*讓他牽腸掛肚的，是妹妹們的婚姻和家庭。大姑媽雖然能干賢惠，把公婆伺候得妥妥帖帖，可丈夫仍長期住在外面，屢屢要把她休掉。三姑母纔貌雙全，鬧著要留學日本，我父親為她傾盡家財，還背了一身的債。學成回國後，嫁了個俊逸瀟灑的白領，一時間兄妹們皆大歡喜。誰知姑夫借口她不能生育，在外面另覓新歡，甚至必欲置她於死地而後快。五姑母年輕時也很漂亮。她倒是順風順水，無奈姑夫過世早，留下一兒一女。而大兒子毛毛又在武漢走失，找了很多年，仍然下落不明。
幾十年間，我們家都是一成不變的中心。不管在哈爾濱、在天津、在漢口、在長沙、在東臺，還是在蘇州、在上海，總會是親人盈門，來來往往。
資質不俗的三嬸，丟下三叔和兒子，獨自下了南洋，從此杳如黃鶴。三叔隻好帶著我堂兄常住我家。從此，我媽多了一個親兒子，而我，又多了一個親哥哥。媽媽八十大壽時，年過六旬的他，帶著全家，風塵僕僕從洛陽趕到連雲港，在錦屏山下桃花澗邊，恭恭敬敬舉起酒杯，滿腔赤誠地說了一句：“感謝二伯母養育之恩！” 大伯父去世早，他的五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絡繹不*地到家裡來，讓我父親幫著找工作。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個名叫德先的堂兄，纔華過人，卻得了癆病。他常常坐在馬桶間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他臉色蠟黃，滿頭虛汗，看我的眼神總是那麼憂傷而又 *望。那時我還不大懂得疾病和死亡，不知道怎樣安慰這個深陷於痛苦之中難以自撥的堂兄。他死的時候很年輕。有什麼辦法呢？那年月，肺癆是 *癥呀！我**的堂姐吟秋，生得標致甜美，像個電影明星。我父母沒有女兒，把她視如親生。我曾畫過一張她的頭像，美術老師給我打了一百分。我比她小十五歲。堂姐把我當作小玩意。
有**，一個遠房表兄約她到蘇州五卅路公園喝茶。堂姐覺得有點蹊蹺，便把我帶在身邊。那天，我**次見識了什麼是約會，什麼是一廂情願，還在不知不覺問當了一回電燈泡。吟秋婉拒了遠房表哥，嫁給一個又黃又瘦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陰郁男人。那人**次到我家來，就撞到弄堂的電線杆子上。他雖然喝過一些墨水，卻經常深夜施暴。
那時，吟秋住在蘇州同益裡前院，常常一大早跑到後院，向我媽哭訴。媽媽看到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禁不住嘆息再三。本來，我媽就沒看好那小子，說此人面相不好，活不長。果然，沒幾年，姐夫一命嗚呼，留下兩男一女。堂姐幾十年苦撐苦熬，把孩子們撫育成人。如今九十歲了，卻孑然一身，住在上海虹口。過年了，兒女們送來兩樣菜便各回各家，讓老太太一個人獨自享用。哎，我無法想像，吟秋姐在除夕之夜是如何咀嚼這無常人生的種種況味的？那些年，大姑媽的兒女們，也常常從宜興過來考學、讀書、求職。慈儀表姐一進門就下廚煮飯，空下來便摟著我，手把手描紅。
慈祥表姐在大操場上跑得飛快，臉蛋紅撲撲的，大家都叫她小蘋果。
後來，慈祥表姐跟著解放軍南下，一去多年沒有回頭。慈儀留在寧靜的姑蘇，做了一輩子絲綢。一轉眼兩位表姐都八十大幾了，叱咤風雲的小蘋果，臉上競依然留著紅暈。雖然貴為副省長夫人，隔個三年五載的，還會不辭勞苦，跑到蘇北來看我。我也時不時地到江南去看看老姐姐們。
父親故去後十年，我終於從鄂爾多斯調回江蘇連雲港。從那以後，我差不多每年都要找個空當，在四處漏風的長途汽車上顛簸一宿，去杭州看望三姑母。再坐一夜的小火輪，到吳江看看大姑媽。
三姑母跟費達生先生搞了幾十年蠶桑，老來仍然形影相弔。保姆說，她一年到頭都不笑，隻有我來的幾天，天天都笑容滿面。是啊，見到我，她的興致就來了。喫飯時，總要打開女兒紅，讓我跟她對飲。
一來二去，我們倆把一壇子酒喝了個底朝天。吳江大姑媽看到姪兒從遠方來，小腳跑得飛快。一輩子圍著七星灶轉，還真燒得一手好菜。我去了，大閘蟹、燉甲魚總歸有得喫。表姪們* 是興高采烈。
離去時，依依不舍把我送到碼頭，非要等到火輪突突突地開得老遠纔轉身回家。五姑母遠居湖南。我們離開姑蘇，北上遼寧時，爸爸把一房美國黃花梨木家具留給了她。至今，那一船家具在蘇州的河面上遠去，漸漸融進霧中的情景，歷歷在目，恍如昨天。
果然是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父親西去後，這個沒有了二哥的家便散板了。
後來，大姑媽去了，三姑母去了，接著，五姑母也去了。我再也不能顛來蕩去乘一夜長途汽車，再坐一夜小火輪去看望他們了。
意興闌珊的我，**天遠離紅塵的紛擾，**天在淡定平和之中跟歲月一同老去。
我常常想，那些年，我是父親在天之靈的人間使者。姑媽們見到我，如同見到了二哥。他的音容笑貌舉手投足在我身上時隱時現，給了姑媽們許多幻像，許多靈感。於是，在亦真亦幻的情境中，親人們找回了生命中*值得回味的時光。
P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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