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筆記(Vol 1.1):昆蟲印像》:
我記得,夏天一入伏,樹林裡就“伏涼兒——伏涼兒”地叫起來。這是一種蟬的叫聲。我們都管這種蟬叫“伏涼兒”,這是因為它叫得好聽,所以就用擬聲代替了它的名字。
它的聲音的確好聽,幽細綿長,縷縷如絲,一叫就是一整天。記得從我很小的時候,每天早晨,我一睜眼,耳朵裡就灌滿了這“伏涼兒——伏涼兒”的叫聲;它一叫,別的聲音都被壓住了。當初,我就憑著這叫聲,想當然地以為這種蟬的個頭兒一定會很大。
後來,有人捉住了它,我纔看清楚了,它的個頭兒其實很小。這麼小的蟬,叫聲這麼大,傳得這麼遠,還沒時沒晌地叫,我就很佩服這種蟬,認定它必有特異的器官和功能。
我曾經多次想捉住它,但很難。我曾經把蜘蛛網絲纏繞在竹竿頭上捉它,用面筋粘它,後來還用燒烤熔化的廢輪胎試著粘它,都沒成功。這個頭小、叫聲大的伏涼兒,十分警覺,隻要你把竹竿伸進樹的枝葉間,它立刻就“吱”的一聲飛走了。
後來我斷了捉住它的念頭。我覺得伏涼兒隻憑借它的叫聲就可以成為一種夏天的像征,像征著夏天的炎熱,也像征著夏天的樹蔭;像征著夏天的寧靜,也像征著夏天的喧鬧;像征著夏天的焦躁,也像征著夏天的平和。總之,伏涼兒獨特的叫聲,在這個林葉蔥茏,花草繁茂的季節,給了我一種獨特的享受:一種天籟般的無法復制的韻律。
我想,隻要在夏天能聽到這“伏涼兒——伏涼兒”的歌唱,能不能捉住它都已無所謂了,特別是當我漸漸告別了童年,對於昆蟲的賞玩,已不再是捉到手裡,嬉戲把玩了。也許這纔是一種更真切的賞玩,保持距離地聽賞它的歌唱。
但是,讓我沒想到的是,有一天,有一隻伏涼兒,不知怎的鑽進了我家的紗窗,還爬在那兒正“伏涼兒,伏涼兒”地叫。我毫不遲疑,手到擒來,就把它收養進小竹籠子裡了。我把它高掛於陽臺上,喂它菜葉。我不知道它喜陽還是喜陰,就把它先放到向陽處,它不叫,又把它拿進屋裡,還是不叫。整整一天,它都沉默著。窗外的伏涼兒此起彼伏,叫個不停,我請進來的這隻,卻矜持之極。我思忖著,它可能是因為人生地不熟,不敢大聲叫。我自信,好好養它一兩天,它會叫的。
我每天都精心地飼養它,喂它菜葉,喂它蘿卜,甚至甜汁較多的柚子,但它依然不叫。到後來,我隻是盼望它能喫一些東西,不致餓死。我靜靜地站在籠子前面,專注地觀察它,看它有無吸吮這些蔬菜或水果汁液的動作。我站了很久,都不見它動一動。那天,我暗自許下承諾,如果今天不叫,我會在天黑之前,把它放生。
那天,中午過後,我一面諦聽它有無叫聲,一面觀望天氣的變化。漸漸地,太陽照舊西沉,伏涼兒依然沉默。我信守諾言,推開窗子,放走了那隻伏涼兒,目送著它飛向最近的那棵苦楝樹。
我有些失落,它一聲沒叫,我無奈地送走了它。
第二天,天剛亮,這是一個晴好的天氣。我站在窗前,我聽見從樹林間傳來“伏涼兒——伏涼兒”的叫聲,不知為什麼,我認定那是我放生的那隻伏涼兒的叫聲……記得小時候,走在我家院子裡,常常會聽到一種昆蟲的叫聲:“烏英,烏英,哇——烏英,烏英,哇——”那前面的叫聲比較短促,後面的一聲“哇”,就是拖腔了。聽那顫抖的聲音,像嘆息,像哭泣,尤其那最後一聲“哇”,不僅拖腔幽深綿長,聽起來,那蟲兒總像是有一種久久郁積在心中的憂思,要一吐為快,纔能得到舒解。我那時候,就想像這蟲兒很可憐,是熱了?是餓了?還是走失了,想念家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