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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城之內
素來喫美好食物的,現今在街上變為孤寒;素來臥朱紅褥子的,現今躺臥糞堆。
——《耶利米哀歌》(4:5)
約瑟夫斯一再大聲呼吁,奮銳黨人對此充耳不聞,而他的話對一般民眾卻很受用,更多的人試圖逃出耶路撒冷恐怖的圍困生活。許多人開始出售房屋或珍貴財產換成金幣,再把金幣吞進肚子,以防統治者偷走,然後逃到羅馬前線,並在那裡清空腸子回收金幣,用以購買食物。經過盤問之後,提圖斯通常會讓這些不起眼的難民離開這個地區,去他們喜歡的任何地方,這又是一項刺激市民遺棄這個城市的措施。他告知那些貴族人士,他打算在戰爭結束後將房產歸還給他們,到時他們將在新的已修復的猶太地發揮作用,但此時他們被送到哥夫拿,關在一個開放式的監獄裡。他們這個階級有太多人加入了奮銳黨,羅馬人無法完全相信他們的忠誠。
“在此期間,沒有哪一個事件能逃過我的眼睛。我在羅馬軍營時,詳細記錄了自己看到的所有事情,因為我是一個能從耶路撒冷的逃難者那裡獲取消息的人。”約瑟夫斯在《駁阿庇安》中說道。1這一段寫於他生命的最後階段,那時他已稍稍放松了一點戒備。他沒有在《人生》或《猶太戰爭》中的任何地方承認審訊難民和囚犯是他的職責之一。作為一個猶太人,他比任何羅馬人都更適合偵察那些人是否是間諜或信使而非真正的棄城者,也能夠從他們身上知道耶路撒冷正在發生的事情。他很可能在城市內部建立了自己的間諜網絡,但他自然不希望在記錄圍攻的時候透露這些活動細節。2
他的“記錄”可能是某種寫在筆記上的日志,用羅馬人常用的方式速記下來,用骨筆寫在塗有蠟的木板上,然後用蘆葦筆轉抄到紙莎草卷上。可能還有一個秘書幫助他。每個軍團似乎都要編寫一份日常記錄,類似於現代部隊的戰爭日記。繼尤利烏斯·愷撒優雅簡潔的榜樣之後,韋帕芗也寫下了自己的戰爭記錄,大概是由他口授,然後由秘書記錄,後來他還借給了約瑟夫斯。
然而,到了此階段,要離開陷入困境的首都已更加困難,因為約翰和西門似乎更關心怎樣阻止人民離開,而非怎樣阻止羅馬人進入。任何涉嫌逃跑的人都會被當場打死。但是,對於有錢人來說,留下來也同樣危險,因為總有人誣告他們計劃逃跑,然後處死他們,以奪取他們的財富。
饑荒也開始在城市內部爆發,因此饑餓廣泛侵襲了那些非戰鬥人員,一些人變賣了一切,隻為能買到一量器谷物,如果有錢,還能買到一些小麥,如果貧窮就隻能買到大麥。人們會在黑暗的角落裡生吞谷物,或者烤到一半就把它從火上取下來吞掉。妻子開始從她們的丈夫那裡搶奪食物,孩子從父母那裡搶奪食物,還有更可憐的是,母親從她們的嬰兒那裡搶奪食物,哪怕這些嬰兒顯然已經因為缺乏營養而瀕臨死亡。
守軍必須喫東西纔能戰鬥。商店裡的糧食斷貨之後,他們闖進房屋搶劫;一旦發現任何面粉,他們就會折磨藏匿面粉的主人。如果他們看見有住宅鎖上了門,就會立即懷疑裡面的人正在喫東西,並衝進屋內,幾乎要把食物從喫飯之人的喉嚨裡掏出來。他們毆打老人,叫他們交出食物,並拽住女人的頭發把她們拖到地上。據《猶太戰爭》所述,他們有時候會折磨這些人,連藏起來的一塊面包或一把大麥都要交出來;他們會用野豌豆塞住受害者的生殖器通道,或者把木樁塞進他們的肛門。那些看起來營養良好的人會得到這樣的待遇,那些瘦骨嶙峋的人會被放過,但是這些可憐的家伙穿過羅馬哨兵去采集野生植物和草根時,也會遭到叛軍的搶劫。3
他們繫統地打倒並殺死有錢人。有的人被拖到其中一位領導者的面前,被誣告策劃陰謀而被處決,而另一些人被控告陰謀將城市出賣給羅馬人而被殺。不管約瑟夫斯在暗示什麼,他們破壞的動機並非直接奪取他們的金錢。清算他們的最簡單方法當然是假裝他們正計劃逃離耶路撒冷。任何在西門面前的指控中生還的人都會被交給約翰,約翰很快就會了結他;同樣,約翰也會把不情願的受害者交給西門。這兩個人“喝著同胞的血,瓜分這些不幸的人”。4
沒有其他任何一座城市曾經經歷過這樣的恐怖,歷史上沒有任何一代人能衍生出這樣的邪惡。最後這些家伙甚至把整個希伯來種族都帶進恥辱中,目的是使他們的無恥在外族人眼中顯得不那麼可惡。然而,在日常行為中,他們暴露了自己的一面,即他們是社會的渣滓、敗類和我們民族驅逐的垃圾。就是這些人摧毀了我們的城市,盡管羅馬人在贏得這場憂郁的勝利之後不得不承擔全部責任,但這些人似乎還覺得聖殿焚燒得太慢。當他們從上城觀看它燃燒的時候,竟不會流下一滴眼淚,盡管就連羅馬人看到了也悲傷不已。5
約瑟夫斯的長篇大論聽起來像是一位貴族的真情流露,為著他那個階層所受的傷害而憤怒地顫抖。他無法對守軍中的“強盜”表示同情,他認為他們是次等生物。而他們似乎已組成了駐軍中的部分,其中大多數是來自猶太鄉村的農民難民,這些年輕男子多年來飽受貧困和虐待的殘酷折磨。在抵達耶路撒冷之前,他們從來沒喫飽喝足過,也從來沒有過上這樣的日子。當然,如果和平意味著回去種地或當乞丐,他們就沒有與羅馬人議和的重要理由,但可以理解的是,他們應該不喜歡那些富豪。
“從某個角度來看,至少,奮銳黨人確實名副其實,他們狂熱的行為配得上自己的名字,”約瑟夫斯在《猶太戰爭》中無比痛心地寫道6,“他們做遍天下惡事,狂熱地重新實施歷史記載的所有罪行,一件也不落下。雖然他們像畜生一樣,卻以對做善事的狂熱為自己取了(奮銳黨)這個名字。他們是在嘲諷受害者,還把罪大惡極當作善事。”
《猶太戰爭》仔細地強調了守軍犯下的所有暴行,試圖掩蓋那些既不是強盜也不是“阿姆— 哈阿萊茲”,並真正配得奮銳黨人之名的人士的愛國熱情。就連西門·巴爾·吉奧拉和吉薩拉的約翰也有自己的理想。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得到了較低級的神職人員的支持,這些祭司繼續盡可能長時間地在聖殿獻祭。然而,任何對奮銳黨的合理分析—他們是誰,他們怎麼想—都是不可能的,因為除了約瑟夫斯,我們沒有任何其他的信息來源。雖然他故意稱他們為“強盜”或“叛軍”而非奮銳黨人,但他仍然欽佩他們的勇氣,他提到了幾個人,顯然認為他們有著和他同等的社會地位。
盡管奮銳黨人相信上帝會將他們從羅馬人手中拯救出來,但他們的靈感來源或信仰中毫無彌賽亞的意味。相反,我們幾乎可以肯定,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讀這兩卷《馬加比傳》,而西門和約翰各自都希望自己能建立一個新的猶太王國,當上國王。悲劇的是,奮銳黨人中沒有一個編年史家來記錄他們特定的立場,盡管我們將在以利亞撒·本·亞伊爾在馬薩達的兩次演講中捕捉到一些關於它的暗示。無論約瑟夫斯怎麼說,他們中間肯定有一些不錯的人。
與此同時,提圖斯的突擊堤道幾乎準備就緒,盡管守軍的重型投射武器—他們已經學會了如何開火—給正在建造它們的軍團士兵造成了巨大的傷亡。受到這樣激烈抵抗的刺激,提圖斯派出一支騎兵分隊去埋伏那些到峽谷中尋找食物的猶太人。大多數人似乎都是被嚴重的饑餓所驅使的貧窮市民,那些男人不敢嘗試逃跑,因為害怕守軍會對他們的妻子和孩子不利,逃亡者的家人被屠殺報復的情況早已人所共知。他們拼命作戰,以逃避捕捉,以至於當最終被制服時,他們乞求憐憫已毫無意義。在一番鞭打和折磨後,他們被釘死在舊牆前的十字架上。
每天都有500多個這樣的人被抓住,並釘在十字架上。提圖斯因憐憫而心生刺痛—至少約瑟夫斯是這麼說的,但他不會冒險釋放這麼多人,因為他們可能是偽裝的士兵,而他的軍隊也沒有這麼多時間來看守幾千名囚犯。對提圖斯來說,真正重要的是,光是十字架的數量就可能嚇得猶太人投降,好讓他們害怕自己也會這樣死去。軍團士兵因為傷亡慘重而義憤填膺,於是便把俘虜釘成奇怪的姿勢來自娛自樂。由於太多人被釘十字架,最終連制作十字架的木材都所剩無幾。
每天面對這些暴行場面,守軍的士氣卻沒有受到明顯的影響。他們將逃亡者的親屬連同涉嫌的其他任何市民一起拖到城牆上,假稱那些掛在十字架上的人是試圖叛逃的人。提圖斯對此的回應是砍斷幾個俘虜的手,並將他們送回城市,帶信給西門和約翰。“停止(瘋狂的)抵抗,別逼我毀城。盡管天色已晚,到最後一刻為止你們都還可以改變心意,這樣就可以保留你們的性命、著名的聖城和非凡的聖殿。”7然後他走訪了他的攻城堤道,告訴軍團士兵加快速度,向猶太人表明,他們若不回應,他將發起攻擊。
舊牆上的猶太人大肆辱罵提圖斯和他的父親,然後大聲回應說,他們並不怕死,因為它總好過被奴役,並且隻要他們還活著就會竭盡所能地傷害羅馬人。他們還補充說,因為自己快死了,所以也不在乎他們的城市會怎樣。這個世界自己會創造一個更好的聖殿。即便如此,他們堅持認為耶路撒冷聖殿會被居住其中的上帝所拯救,而且因為上帝是他們的盟友,所以他們可以嘲笑提圖斯的任何威脅。
科馬吉尼王安提阿古·伊皮法尼帶來了一段插曲,他帶著他的重裝步兵前來助陣。所有人都風華正茂,按照馬其頓的方式配備裝備和訓練,手持薩裡沙長槍(這是一種雙手持的長矛),在一個縱深16排的方陣中作戰。亞歷山大大帝就是用這些軍隊推翻了波斯帝國。這位國王爭強好勝,傲慢自大,他要求提圖斯允許他立即進攻。他同意了,笑著評論說:“那麼,你跟其他人的機會一樣多。”安提阿古立刻率領他的手下攻擊舊牆,但他的士兵隻是名義上的馬其頓人,而笨拙的方陣和笨重的薩裡沙長槍已經過時。亞歷山大的部隊從來沒見過蠍弩或投石機,而他們的繼任者被猶太人射得陣形大亂,不久便不得不撤退。約瑟夫斯諷刺地觀察到,如果馬其頓人希望以亞歷山大的方式獲勝,那麼得有一點他的好運氣纔行。8
軍團士兵晝夜勞作,做出了英勇的努力,把他們的堤道修得足夠高。他們從5月12日開始工作,直到5月29日纔完成,共經過17天的辛苦努力,其中包括填埋安東尼堡前一個深達50英尺的壕溝。這四個堤道都極其龐大。其中在安東尼堡旁的那個堤道由第五軍團修築,位於被稱為溫柏池的蓄水池中間,另一個離它10碼遠,由第十二軍團修築。再遠一點是第十軍團的堤道,靠近被稱為杏仁池的蓄水池,還有第十五軍團在45英尺外又立起了另一個堤道,位於大祭司約翰墓的旁邊。提圖斯命令部隊將破城錘和攻城塔搬上堤道,準備對舊牆發動全面進攻。
但與此同時,猶太人從一群來自阿迪亞波納的猶太士兵那裡學會了如何挖掘地道,後者都是熟練的工兵。約翰的手下在舊牆和包圍線之間挖掘隧道,掏空堤道的底部,到了堤道隻是依靠在隧道的支柱上纔不塌陷的程度,而羅馬人對此全然不知。猶太人在隧道裡填滿柴把,上面裹有樹脂和瀝青——從紅海可獲取大量瀝青。然後,他們點燃了支撐柱。霎時間,安東尼堡旁邊的堤道崩塌,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連同攻城塔一起落入了隧道的裂口中。有一陣,火焰被抑制在下面,並冒出滾滾的濃煙,隨後火焰從瀝青中炸出並持續燃燒。
羅馬人對這一意外的打擊驚駭無比,並對敵人的巧妙心思深感震驚。本已覺得勝券在握的他們備受打擊。堤道已被毀壞,試圖撲滅火焰已沒有任何意義。
兩天後,一群西門的追隨者在夜間進行了一次襲擊,以摧毀其餘的堤道,羅馬人就是從那裡開始用破城錘撞擊舊牆,而舊牆已經開始劇烈搖動了。這群人的領袖中有一位叫特夫泰伊烏斯的加利利人,有一位名叫麥加撒魯,是瑪利安尼王後的前侍衛,還有一位綽號為賽阿吉拉斯(即瘸子)的半殘疾的阿迪亞波納人。他們從驚訝不已的羅馬人中間跑過,好像穿過朋友而非敵人一樣,抓起火把,扔到攻城器械上。《猶太戰爭》告訴我們,這三名猶太人是耶路撒冷最頑固和最可怕的叛亂分子之一,以無所畏懼的硬漢形像而聞名。(約瑟夫斯對他們有如此深刻的了解,這個事實展示了他情報網絡的範圍。)他們設法從四面八方對著自己的標槍和劍中幸存了下來,在那裡堅持到將破城錘和攻城塔成功點燃,而他們的戰友們則負責打退敵人。9
當看到火焰衝向黑暗的天空時,他們便衝出營地,而軍團士兵則拼命地想拯救破城錘,試圖將它們拖出火場,因為覆蓋它們的柳條蓋已經燒了起來。一群猶太人阻止了他們,他們從舊牆的後門傾瀉而出,開始了一場激烈的戰鬥,抓住破城錘的鐵皮,把它們拉回來,盡管鐵皮已經燒紅了。破城錘燒著了,一圈火焰將它包圍其中,士氣低落的軍團士兵們隻能絕望地放棄,並退到營地的安全地帶。
更多的猶太人跑出城市參加戰鬥,他們備受鼓舞,將羅馬人趕回了營地,放火燒毀了柵欄並攻擊了受驚的哨兵。《猶太戰爭》的作者當然太過委婉地向他的讀者承認,這種可恥的可能性曾經存在過,但是一時之間,圍困耶路撒冷的結果似乎懸而未決。
對羅馬人來說,幸運的是,他們嚴格的軍事程序拯救了他們。為了應對意外的危機,他們總是在每個軍團營地的前面駐扎一支武裝警衛隊,每隔一段時間就換班。任何擅離職守的警衛都會被立即處決,無論他有什麼借口。這些人寧可光榮地戰鬥也不願被貼上懦夫的標簽然後被絞死,所以他們都堅守陣地。不久,許多潰逃的部隊都集結了起來,將蠍駑安裝在第二城牆的殘餘部分,並近距離向襲擊者射擊。即便如此,猶太人仍舊越湧越多,全然不顧自己的安危,眼看就要把羅馬人趕回去了。“是猶太人的勇猛而不是他們自己的傷亡導致了羅馬人的失利。”約瑟夫斯帶著些許的驕傲評論道。10
最後,提圖斯從安東尼堡疾馳而來,他正在那裡為新的攻城堤道選址。他簡短卻激烈地訓斥了手下的士兵。“因為那些士兵在奪取了敵人的城牆以後,險些丟掉他們自己的。他們把猶太人從牢籠中放出來,任由他們圍攻自己!”11 然後他讓自己的騎兵護衛猛烈進攻敵人的側翼。盡管猶太人不得不在兩條戰線上作戰,但他們仍然頑強抵抗,雙方都在近距離衝刺砍殺,他們相距如此接近,導致塵土飛揚,殺聲震天,在混亂之中難分敵友。即便如此,猶太人仍舊奮勇作戰,不是為了贏得勝利,而是為了保存性命。在重新振作起來之後,這些被羞辱的軍團士兵們開始為了重獲尊嚴而戰鬥。最後,猶太人意識到戰鬥已經失敗,便撤退到城市裡面。
羅馬人勝利了,但這勝利並不能使他們信服。他們身為世界上秀的士兵而感到自豪,卻幾乎被一群他們視為土匪的烏合之眾所擊潰。毫不奇怪,他們完全喪失了鬥志。敵人突襲的成功肯定加劇了他們對約瑟夫斯的懷疑—他是否告訴過他的前同伴在何時何地發動攻擊呢?
堤道的毀壞意味著軍團失去了幾個星期以來辛勤工作的意義。此時已經是盛夏,巴勒斯坦一年之中最熱的季節,太陽無情地照射,耶路撒冷成了“一座石頭城市,建在鋼鐵之地上,頂著黃銅般的天空”。(很久以後,本傑明·迪斯雷利如此描述。)12因為必須用騾子從數英裡之外的地方取水,所以用水短缺,其他用品也是如此。圍攻者的士氣開始出現崩潰的跡像;他們中的一些人離開並投靠了猶太人。到這時為止,越來越多的羅馬人開始喪失占領耶路撒冷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