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2003年4月10日
啪嗒-啪嗒-啪嗒
雨刮器還沒來及把前窗上的雨水刮干淨,水流也還沒來得及順著雨水槽流掉,雨點就又噼裡啪啦地模糊了擋風玻璃。汽車在漆黑一片的鄉間小路上行駛,車前燈探入黑夜,隻照亮了小路和兩側高聳的樹籬。樹影幢幢,汽車仿佛行駛在隧道之中。
麗貝卡揉了揉前額,腦袋又開始隱隱作痛了。全怪後面那個跟了她五英裡多的蠢貨,他的車前大燈一直在自己的後視鏡裡閃個不停。或許也要怪自己疲勞駕駛,馬不停蹄地從倫敦一路開過來,壓根兒沒休息。再沒別的原因了。好吧,話雖如此,但其實自打上次的交通事故後,她就落下了頭疼的毛病。不過,她打定主意不去看醫生,無論馬克說什麼她都毫不動搖。
想到馬克,一股氣惱湧上麗貝卡的心頭。馬克本該和她一路的,每兩個月去奇伯裡探望一次她的父母,這是慣例。不過他總有借口推脫,可不是嗎?他總是找得到借口--工作上又有了突發情況,他自告奮勇、加班加點、力挽狂瀾,這可真是他的作風。
雨啪嗒啪嗒地下個不停。
車載收音機裡播放《今晚世界》的頻道沒信號了,電波滋滋響個不停。這倒沒什麼要緊的,麗貝卡早就知道會有哪些新聞,一連好幾個星期了,電視上鋪天蓋地全是關於伊拉克戰爭的消息。每每會有穿著防彈衣的戰地記者在賓館的房間裡直播,不時插播一些現場片段,紅外熱成像鏡頭下,影影綽綽的綠色輪廓正在硝煙彌漫的城市街頭穿梭追逐。那畫面簡直像是在觀看一場遊戲直播。
今天的重磅消息是關於某座硝煙四起的廣場,美軍士兵推倒了矗立於廣場上的薩達姆·侯賽因雕像。報導該事件的記者激動不已,喋喋不休地講述著這是一個多麼重大的歷史時刻。不可一世的英雄們還把國旗蓋在了倒地的雕像上,看到這一幕,麗貝卡隻覺得羞恥。接下來,他們甚至還可能會慷慨地搞個巧克力棒大派送。
啪嗒啪嗒,雨一直下。
麗貝卡把收音機調到廣播一臺。哀傷的鋼琴旋律從車載音響裡傳出,是克裡斯蒂娜《美麗》的前奏。這首歌剛好契合她此刻的心境,又不至於讓人分神,麗貝卡便任歌曲繼續播放。
雨啪嗒啪嗒地打在玻璃上。
快要開到一個左轉的急彎時,麗貝卡減速換到二檔。剛一拐過彎,兩束刺眼的強光就衝她迎面射來。
喇叭的巨響如同猛獸的咆哮。麗貝卡本能地左打方向盤,想要避開迎面而來的重型卡車。汽車朝左撞入樹籬,刮擦著路旁的枝葉和灌木。她的心怦怦一通亂跳,許久纔記起應該剎車。然而為時已晚。
汽車的前蓋衝到了卡車格柵底下,擋風玻璃粉碎成渣,落了一地。強大的慣性把麗貝卡向前拋去,但她被安全帶牢牢地拴住,肺裡的氣體差點被勒出來。下一秒,麗貝卡就意識到自己被甩到了一邊,車翻了。曾經在主題公園裡玩過山車的零星記憶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她從不喜歡過山車。
腦海中還存有一絲意識,她打趣地想,這狀況可真是出乎意料,日子不再是一成不變的了。
接著,她發現自己正躺在車座上,眼前是泥濘不堪的原野。可她真是躺在車座上的嗎?車座其實已倒了過來,她身體的重量這會兒正全都壓在自己的背上。而且,要是自己還在車裡,為什麼會有雨水滴在臉上?事已至此,還能讓人稍覺欣慰的是,她感受不到一點疼痛。
麗貝卡咒罵起自己來。媽媽不知在電話裡抱怨過多少次這些老是從鄉村小路抄近道的卡車了。"他們難道完全把法院安的測速拍照當擺設嗎?遲早會出事的。"她這麼說過。現在看來,她說對了。
麗貝卡感到納悶兒,為什麼曠野裡的一切都似乎籠罩著一層橘色的光暈,就像是旁邊有一盞橘色的街燈?想到這裡,四周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爾後很快又亮了起來,還是沐浴在一片橘色的光暈中。一定是卡車的事故報警燈亮了。不知道卡車司機的情況如何?一時間,麗貝卡希望他受了傷,他活該受傷。不過她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自己沒有受傷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不過話說回來,要是自己真的毫發無傷,為什麼一動也不能動?安全帶勒得太緊,自己快喘不過氣了。麗貝卡使勁兒在座椅裡蠕動想要掙脫出來,然而卻無濟於事。她想抹掉滴到眼睛裡的雨水,但不知為何,手仿佛失去了知覺,不聽使喚。她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安然無恙。
汽車外面,橘色的燈閃爍不止。
怪事。約莫六米開外,曠野上立著一尊雕像。從外觀來看,這座雕像更應該出現在墓地或是羅馬博物館裡。雕像是年輕女性的模樣,留著一頭波浪卷發,身披垂地長袍,背後還有一對翅膀。這是一尊天使雕像。天使弓背站著,腦袋埋在雙手裡,仿佛在掩面哭泣。雨水順著它的指縫汨汨流過,無形中又增加了幾分哭泣的味道。
燈閃了幾下,熄滅了。麗貝卡再次陷入一片黑暗。她的腦海中浮現出篝火之夜的篝火和太妃糖蘋果。為什麼她會聯想到篝火?隨後她意識到,是因為自己真的聞到了燃燒的氣味。
橘色的燈光又亮了起來。麗貝卡感到了疑惑--天使雕像的臉剛剛不是埋在雙手裡嗎?而此時此刻,它正用那雙空洞的、沒有瞳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四周再一次陷入黑暗。接著,橘色的燈光又亮了。
雕像靠得更近了,那雙死氣沉沉的石頭眼睛仍一動不動地盯著她。雕像的嘴巴微微張開,看起來就好像剛吸入一口氣,正準備開口說話。
燈滅。燈亮。
雕像離自己隻有兩米了。她的視野被雕像填滿,而後者正俯身籠罩著她。
在搖曳的火光之下,在滾滾的濃煙之中,它一副饑渴的表情,正要作勢咆哮。雕像的雙唇向兩邊扯開,露出蝙蝠一樣的滿口獠牙。雕像向她伸出手臂,那長長的指甲宛如利爪。
不可能,麗貝卡想。雕像不可能移動。它不能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