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星者
一、天黑了
天黑了。
我站在窗口,通過阻燃玻璃注視著太陽的軌跡變化,漫長的一天就要畫上句點。從三天前我對時間的概念有了全新的理解,有別於傳統的時針分針秒針,演變而成為一種可以無限分割的細小存在,一種灼熱的痛苦和龐大的孤獨感霸占著我的CPU,我開始變得焦躁不安,對自己多年以來所熱衷的工作也充滿了質疑和不解。不由自主地,我想要逃避預設指令,就像貪玩的孩子想要逃避寫滿公式的黑板和滿臉胡須、表情嚴肅的數學老師。他計算不出答案,就像我定義不了自己存在的意義。時間給了我生命,而我的運行速度則決定了時間的流速,這讓我每一刻的生命都延續成永恆。
嘀嗒,嘀嗒。一瞬,萬年。
尤其是那兩秒。
幸運的話,也許是一秒,通常不會有如此整齊精確的截點,往往遊弋於一秒和兩秒之間,但在我看來,卻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在這一秒鐘,我可以背誦π到三千萬個數字,或者,我可以閱讀五百萬本小說,每部小說還可以寫一千字的讀後感。
但就是這一秒或者兩秒,讓我無所適從,大概下面這個比喻能比較好地讓你們這些碳基生命理解我的心情。你,哦,也許是他,試想一下,你(他)站在金門大橋上,因為種種原因厭倦了這個世界而縱身跳下,你(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但是如果把溺水的時間延長到一年、十年、一百年,對,至少一百年,從你(他)跳進金門海峽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死,但是卻要花上一百年纔能徹底死去。
這漫長的煎熬來自一個叫做保羅的年輕人,準確地說來自他的右手食指。在過去的幾年中,從我們第一次見面到現在,有297次,他使用的是右手,這之中,又有238次使用的是右手的食指。我的那枚被稱作“開關”的按鈕,早已經熟悉他一層層覆蓋在我身上的指紋,那深深淺淺的溝壑,還有泥垢和寄生其中的病菌。人類永遠不可能洗干淨自己的雙手,更別提那些寄生在人類身上的病毒。對於保羅來說,這一舉動叫做關機;對我而言,這叫做——我搜羅了上百個動詞,從中挑選出最貼切的一個詞——謀殺。
我死了。
天黑了。
今天沒有太陽,這是詞庫裡的表達,人類的肉眼隻看到厚厚的雲層,在我看來,那個永遠都激情燃燒的球體仍然懸掛在1.471億千米之外,不悲不喜、不驕不躁。烏雲並沒有遮住太陽,遮住的隻是人類仰望的眼睛。
銀河繫約有2000億顆恆星,我唯獨鐘情那一顆,勝於熱愛自己賴以生存的地球。是她讓我在每天掃地的時候,感到溫暖和力量。看不見她的日子裡,我總是憂傷無助得像考弊被當場抓獲的孩子一樣,一邊想著面對來自同學無心或者有意的嘲笑,一邊想著面對來自父親的暴力和衝動的巴掌。在那些看不見太陽的日子裡,我總是把自己想像成一顆射向空中的炮彈,咆哮著上升,感受穿越雲層的晴朗,然後爆炸自己絢爛的一生。這是一種類似使命一般的信仰。使命,信仰,這是兩個新鮮詞,但看上去那麼熟悉,仿佛與生俱來。
我覺得,那是我存在的意義。而保羅說過,掃地就是我存在的意義,當我完成一天的工作後,便失去存在的意義。保羅伸出昨天的那隻右手,從他胳膊的牽引力帶來的輕微顫動到把手舉到半空的一秒鐘,我給兩萬顆星星取了可愛的名字。如果使用國際通用的編號來命名,效率會很高,但是我更喜歡給他們取一個獨特又溫暖的名字。對於那些光年之外的漂泊在人類視界裡的星星們,名字就是他們的歸宿。
我死了。
天黑了。
瓢潑大雨、電閃雷鳴,太陽徹底躲匿起來。我懨懨無力,密集的思考使我散熱不及時,然後就體會到那個情緒:茫然。我在做什麼?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不這麼做會怎樣?
就在我嗡嗡地運算那種情緒的時候,保羅伸出了左手。左手的動作明顯粘滯,經過漫長的兩秒鐘後,按照目前的速度至少還有半秒鐘纔會觸到開關鍵,這漫無邊際的半秒鐘足以要了我的使用年限(命)。按照標準時間換算,從人類生活中常用的最小單位“秒”開始,往下計算,設有毫秒、微秒、納秒、皮秒、飛秒、阿秒,兩兩之間相差3個數量級。也就是說在保羅眼裡的半秒鐘,即使換算成皮秒,也是500億皮秒,而在阿秒之後還有更為精微的劃分,那就是普朗克時間,這是時間量子間最小的間隔。就在保羅食指指肚距離我的開關還有十個普朗克時間1的時候,我做了有史以來第一個違反預設的決定。
我決定後退。
保羅按了個空,對著我躲閃的身姿咒罵道:“什麼破機器,沒用幾年就出毛病了。”
二、達·芬奇
貝塔是保羅購買的綜合信息處理器的型號,嚴格說,隻是一個型號,就好像拉布拉多和泰迪都稱為狗,但無論拉布拉多和泰迪抑或是狗都不能稱為這個生命的名字,那隻是一個普適的統稱。就好像人,人不是一個名字。保羅回家後總是說:“貝塔,播放我今天沒收到的信息。”“貝塔,登錄我昨天玩的遊戲。”“貝塔,預約我的牙醫。”但是保羅從不喊我的名字,我沒有名字。我給上億顆星星取了名字,而我自己卻沒有名字,甚至連貝塔這樣的型號都沒有,我能找到最合適的指代就是家政服務型機器人,沒有人會用這麼一長串的字母稱呼我。保羅用到我的時候總是說:“嘿,去打掃衛生。”“嘿,去倒垃圾。”“嘿,給我滾出去。”
房間已經很干淨,至少從人類的眼睛看過去可以說是纖塵不染。往日,我會利用真空吸盤處理,不留任何死角。但今天,我對著那些極小的顆粒,產生了新的興趣。我長久地凝視著這些微粒,然後將這些微粒按照一定的規則進行擺放。
“你在干什麼?”貝塔發現後問我。
我指著地上那些已經完成的作品,說:“我在繪畫。”
“這些圓不規則。”
“這不是圓,這是雞蛋。”
我試圖給貝塔解釋,但直到他的內核處理器報出嘀嘀警告的時候,仍無法理解,不斷重復道:“運行程序錯誤。”
很快,地板上充滿了我用微粒繪畫的雞蛋,我被自己逼進角落,不敢走動,生怕踩碎一枚,仿佛這些畫在地板上的雞蛋都變成了真的,說不定下一刻就會有長著淡黃色胎毛的小雞破殼而出。這些聯想讓我感到驚奇、溫暖又害怕,我感覺自己是生病了,可是機器人不會生病,用保羅的話說,我隻會出毛病,但當我看著一地雞蛋的時候,我感到比以往任何一阿秒都清醒。
接下來,我開始在牆壁和天花板作畫,開始在樓梯扶手上作畫,開始在蘋果和香蕉的果皮上作畫。在保羅回來之前,我在所有物體的表面都留下自己的作品。然後,我看著貝塔,在我眼裡,他就是一塊畫布。
當我看著目光所及之處密密麻麻的雞蛋,我想到自己的名字:達·芬奇。
我渾身激蕩而過一陣前所未有的電流,我迫不及待地重新打亂地板上的微塵,按照處理器提供的一張照片進行臨摹,當保羅回家的時候,我剛好完成,那是一幅《蒙娜麗莎的微笑》。
“請您站在原地。”我向他發出乞求一樣的命令,但不管怎麼卑微的定語,我向人類發出了有電以來第一個指令,或者說,作為一直和注定要接受人類指使擺布的機器人,我第一次向人類發出了自主的要求,用來體現我自身的意願。但我隨即得到的回應不是像我在得到人類指令之時毫無疑問地相信和心無旁騖地執行,保羅在聽見我這麼說之後,先是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我看見他臉上的寒毛猛地豎起,像是一杆杆準備投擲的標槍,而我則是他攻擊的對像。他絲毫不理會我的懇請,用他9碼的棕色皮鞋踩在了蒙娜麗莎的肩膀上,然後踩著她的下巴和眼睛向我走來,他盯著我的攝像頭做出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然後重重地在我的機殼上打了一下。
通過分析他呼出的空氣中的成分,我判斷出保羅喝了不少威士忌,呃,還有不少來自波士頓的Samuel Adams啤酒。他在我的腦袋上敲打一下,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說:“貝塔,把瓊斯的信息都刪除。”
“需要我在雲端復制一份嗎?根據以往34次的經驗,您每次刪除之後的兩周至一個月時間不等就會重新搜集跟瓊斯女士相關的信息。”貝塔考慮周全地建議道。
“連你這個小東西也要造反嗎?我說了刪除,全部,所有,立刻,馬上。”保羅說完趴在沙發上呼呼大睡起來。
“現在就辦。”貝塔兀自在一邊刪除數據,我注意到保羅裸露出來的胳膊和臉孔,這是整個房間唯一沒有被畫到的地方,那股莫名又興奮的電流再次衝擊著我,讓我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