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段一】
周以棠一聽說老婆又打孩子,就忙趕了過來,低頭一看周翡那皮開肉綻的後背和腫起來的小臉,心疼得眼淚差點下來。可是這丫頭本已經野性難馴,不好管教,倘若自己當面護著,以後她怕是更得有恃無恐。周以棠隻好隱晦地看了李瑾容一眼,走上前將母女兩人隔開,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周翡是頭倔驢,脾氣上來,哪怕讓她娘抽成個陀螺,也照樣敢頂嘴甩臉色,她聞言也不吭聲,冷著臉一低頭。李瑾容在旁邊冷笑道:“我看這小畜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周以棠擺擺手,低下頭問周翡道:“我聽說你頭天念書就和孫先生起了衝突,因為什麼?他講了什麼?”
周翡神色漠然地跪著,一言不發。
周以棠嘆了口氣,柔聲道:“給爹說說好不好?”
周翡有點喫軟不喫硬,聽了這句,她油鹽不進的臉上終於有了點波動,好一會兒纔不情不願地開口回道:“女四書。”
李瑾容一愣。
周以棠擺擺手,說道:“哦,女四書——他跟你說的是女四書裡的哪本?”
周翡沒好氣道:“《女誡》。”
周以棠又看了李瑾容一眼,李瑾容沒料到自己找來的是這麼個不靠譜的先生,一時有些無話可說,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女誡》倒是沒什麼稀奇的,大家閨秀大抵都念過,可周翡不是什麼大家閨秀。蜀山四十八寨占山扯旗,做的是打打殺殺“沒本”的買賣——乃北都“御賜親封”的大土匪。到土匪窩裡給小土匪講《女誡》?這位孫先生也是頗有想法。
“來,跟爹說說。”周以棠對周翡說道,又轉頭咳嗽了兩聲,“你先起來。”
李瑾容對他沒脾氣,低聲勸道:“去屋裡吧,你病沒好,別吹了風。”
周以棠捉住她的手,輕輕握了一下,李瑾容會意,略有些勉強地點了下頭道:“那行吧,你們父女聊,我去瞧瞧那孫先生。”
周翡喫力地站起來,額角疼出一層冷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瞪了李瑾容一眼,半死不活道:“大當家慢走。”
李瑾容態度纔軟和了些,那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竟敢接著挑釁,她當即柳眉一豎,又要發作。周以棠生怕她們倆掐起來沒完,連忙咳出了一段“長篇大論”,李瑾容的火氣硬生生地被他逼了回去,目光如刀地在周翡身上刮了一遍,冷笑著伸手點了點她,眼不見為淨地大步轉身走了。
等李大當家走了,周以棠纔柔聲問女兒:“疼不疼?”
周翡被這句話勾起了天大的委屈,偏偏還要嘴硬,抬手擦了一把臉,硬邦邦地說道:“反正沒死呢。”
“什麼狗脾氣,跟你娘一模一樣。”周以棠嘆了口氣,拍拍她的後腦勺,忽地又說道,“二十年前,北都奸相曹仲昆謀逆篡位,當年文武官員十二人拼死護著幼主離宮南下,以天塹為界,建了如今的南朝後昭,自此南北二朝兵禍連年,苛政如虎。”
周以棠這個毛病恐怕改不了了,聊天侃大山也得來個“起興”,也就是講正題之前要先東拉西扯一段,這會兒聽他莫名其妙地講起了古,周翡也沒有出言打斷,十分習以為常地木著臉聽。
“各地不平者紛紛揭竿而起,可惜都不敵北都偽朝鷹犬,這些人裡有的死了,有的避入蜀山,投奔了你外公,於是偽帝曹賊揮師入蜀,自此將我四十八寨打成‘匪類’。你外公乃當世英豪,聽了那曹賊所謂的‘聖旨’,大笑一通後命人豎起四十八寨的大旗,自封‘占山王’,干脆坐實了‘土匪’二字。”周以棠話音一頓,轉身看著周翡,淡淡地說道,“跟你說這些陳年舊事,是為了告訴你,哪怕頭頂著一個‘匪’,你身上流的也是英雄的血,不是什麼打家劫舍的草寇強梁之流,不要墮了先人的一世英名。”
他常年多病,說話未免中氣不足,總是輕輕的,嚴厲不起來,可是在周翡聽來,最後這幾句遠比李瑾容那幾鞭重得多。
周以棠歇了口氣,又問道:“先生講了些什麼?”
這位孫老先生是個迂腐書生,因嘴欠獲罪——他痛罵曹氏偽帝的文章據說能集結成冊,於是被偽朝緝捕追殺,幸而早年與幾個江湖人有些淵源,被人一路護送到了四十八寨,李瑾容見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便想著留他在寨中當個教書先生,不,隻要讓年輕弟子們識幾個字,將來出門大白話的信能寫明白就夠了。
周翡從小是周以棠親自開蒙的,雖有“名師”,但自己讀書不大走心。去年鼕天,周以棠著了點涼,一直病到了開春,也沒什麼精神管她,李瑾容怕她出去惹是生非,便押著她去老先生那兒聽講,誰知還聽出婁子來了。
周翡低著頭,半天,纔老大不情願地說道:“我就聽他說到‘三者蓋女人之常道,禮法之典教’什麼的,就走了。”
周以棠點頭道:“哦,你也沒聽幾句——我問你,此‘常道’說的是哪三者?”
周翡嘟囔道:“那誰他娘的知道?”
“出言不遜。”周以棠瞪了她一眼,隨後又道,“明其卑弱、明其習勞、明當主繼祭祀也,女子常道乃此三者。”
周翡沒料到他還知道這些謬論,便皺眉道:“當今天下,豺狼當道,非蒼鷹猛虎之輩,必受盡磋磨,生死不由己,卑弱個燈籠!”
她說得像煞有介事,好像挺有感觸,周以棠先是一愣,隨後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小丫頭,連蜀山也未曾出過,也敢妄談天下?還說得一本正經的……從哪兒聽來的?”
“你說的啊,”周翡理直氣壯道,“你有一次喝醉了酒說的,我一個字也沒記錯。”
周以棠聞言,笑容漸收,有那麼片刻,他的表情十分復雜,目光好像一直穿過四十八寨的層層山巒,落到浩瀚無邊的九州三十六郡之間。好一會兒,他纔說道:“即使是我說的,也不見得就是對的。我就隻有你這麼一個女兒,自然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哪怕當個鷹狼之徒,也比做隻任人宰割的牛羊好些。”
【選段二】
此處茫然四顧,人身在漫漫無邊的洗墨江江心,四下滿是牽機的獠牙,隻有這一隅尚能苟延殘喘,那滋味簡直別提了。謝公子卻低頭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笑道:“沒事,這麼大的動靜,你們寨中人很快便能找來了,吉人自有天相。”
他說話的時候還帶著一點輕松的笑意,語氣十分喜慶,活像在拜年,一點也聽不出剛纔差點被大卸八塊,甚至有暇低頭觀察了一下面前這個身手不凡的小姑娘。
“姑娘這一刀果斷決絕,有‘九死未悔’之千鐘遺韻……”謝公子先是禮節性地搭了話,稱贊了一半,他忽然發現這隻“水草精”竟然相貌不俗。隻見她一雙眼睛長得很特別,眼尾比普通人長一些,眼睛長而不細,眼尾收出了一個十分優雅的弧度,溫和地微微下垂,眼皮卻是上挑的,因此她睜大眼睛看人的時候,清澈的目光好像有點天真,垂下眼皮的時候,又顯得冷淡而不好接近。
謝公子的話音當即一轉,問道:“你叫‘阿翡’嗎?是哪個字?”
周翡還沒來得及吭聲,略緩過一口氣來的李晟便插話進來:“這是舍妹小名,家裡隨意叫的,哪個字都一樣。”
他這麼一說,外人再追問就顯得失禮了,謝公子十分知趣,儒雅地笑了笑,果然沒再多說。李晟拉了拉身上的破布,衝他一抱拳道:“多虧謝兄相助,今天要是能脫險,這個恩情我們記住了,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謝公子雜學頗精,一眼就看出周翡砍牽機線用的是千鐘一繫的刀法,隻當他們倆是四十八寨中“千鐘”的那一支,又見那少年雖然說話客氣,卻對自己還有些提防的樣子,便自報家門道:“在下謝允,來貴寶地隻為送一封信,初來乍到,進出無門,不得已纔想著走這條路試試,沒有歹意。”
李晟便道:“謝兄要給寨中哪一位前輩送信,我們回去替你通報。”
謝允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見“嘎啦啦”一聲巨響,之前將他們逼得四處亂竄的牽機緩緩地往水下沉去,隨即洗墨江兩側燈火通明起來,魚老與李大當家終於趕來了。
李瑾容心急火燎地趕來,一眼看見夜深霧重下的滿江狼藉,當時就差點沒站穩。她命人沉下牽機的時候,心裡其實已經不抱什麼期望,卻不肯表露出來,執意要親自從崖上下來尋。等看見江心那兩個全須全尾的小崽子,李瑾容眼圈都紅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李妍懵懵懂懂,還完全不知道洗墨江裡發生了一場什麼樣的驚心動魄,隻道有人要倒霉,沒心沒肺地跟在李瑾容身後,嘻嘻哈哈地衝李晟做鬼臉。四下石壁上牽機線留下的鋒利劃痕尚在,魚老環視四周,又看了看頭也不敢抬的周翡和李晟,捻著胡子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這二位小英雄實在了得,老夫我活了這許多年,還是頭回見識這麼會找死的瓜娃子,失敬,失敬。”
李晟跟周翡一個叫“姑姑”,一個叫“娘”,方纔撿回一條命來,這會兒都乖得不行,支稜八叉的反骨與逆毛一時都趴平了,老老實實地等挨揍。李瑾容一顆心重重地砸回胸口,砸得火星四濺,要不是場合不對,真恨不能把他們倆的腦袋按進江水裡好好洗涮一番。
然而到底不得不顧及此時還有外人在場,李瑾容越眾而出,打量了謝允一番,見此人相貌俊秀,自帶一身說不出的從容風度,便先生出幾分好感,抱拳道:“多謝這位公子援手,不知怎麼稱呼?”
說來也怪,一般像謝允這個年紀的人在江湖行走,旁人踫到了打招呼,通常都是叫聲“少俠”,可到了他這裡,大家仿佛有什麼默契似的,通通叫他“公子”。
謝允報了名姓,又笑道:“前輩不必多禮,在下隻是路過,沒頂什麼事,要說起來,還多虧了這小妹妹刀法凌厲。”
自己家的孩子是什麼水平,李瑾容心裡當然都有數,聽他說話客氣,也不居功攜恩,神色愈加緩和了些。不過她也還是四十八寨的大當家,再欣賞感激,還是不動聲色地試探道:“我們這裡除了山還是山,多蠻夷少教化,弟子也大多粗陋愚笨,實在沒什麼好風景,謝公子深夜到訪洗墨江,想必不是為了看江景的。”
這會兒,李晟周身的冷汗已經緩緩消退了,三魂七魄拉著他滿肚子賊心爛肺重新歸位。他一聽李瑾容的話音,就知道她起了疑心。方纔在江下,雖然他也旁敲側擊地問謝允的來路,可人家畢竟有恩於他,此時因怕生出什麼誤會,李晟便忙低聲道:“姑姑,謝兄方纔本不必露面,見我們兩個觸動了水中的牽機,纔出言提醒,甚至親自到陣中指路……”
李瑾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李晟嗓子一啞,愣是沒敢再多說,隻好無奈地看了周翡一眼。周翡更不敢吭聲,她感覺自己不管跟李瑾容說什麼,結果都總能適得其反,好事也能讓她說成壞事。
“不錯,我四十八寨自當有重謝。”李瑾容先是順著李晟的話音接了一句,隨即又道,“謝公子若有什麼差遣,我等也定當全力以赴。”
謝允原本以為自己倒了八輩子血霉,他好不容易挑了個時機,居然是最兇的時機。為了救人,還將自己暴露在整個四十八寨面前,之前小半年的心血算是付諸東流了。可這會兒聽了面前這位夫人的話,他心裡有些意外,想道:莫非我時來運轉了?
謝允隻當李晟和周翡都是千鐘門下,又見他們對這婦人叫“姑姑”和“娘”,便先入為主地覺得這位前輩溫和慈祥,全然沒把眼前人與傳說中能讓小兒夜啼的“李瑾容”往一塊想。他琢磨了片刻,感覺自己這點事,除了李大當家本人,倒也不用怕跟別人說,便直言道:“在下受人所托,來送一封信,不想四十八寨戒備森嚴,我初來乍到,求路無門,別無他法,這纔做出這麼失禮的事,承蒙前輩不怪罪。”
外人若是沒有靠得住的人引薦,確實是進不到寨中來的,李瑾容見他神色坦蕩,便點頭道:“小事,謝公子請容我們一盡地主之誼,別嫌棄我蜀中清貧,這邊請——不知謝公子要送信給誰?我去幫你找來。”
謝允道:“不知甘棠先生周存可在貴寨中?”
這名字小輩人聽都沒聽說過,弟子們個個一臉迷茫。周翡心裡卻打了個突,心裡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李瑾容引路的腳步驀地停下,沒有回頭,別人也看不清她的神色。良久,她輕聲問道:“誰告訴你這個人在四十八寨的?”
謝允回道:“托我送信的人。”
李瑾容側過身,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那人若是騙你呢?”
謝允知道四十八寨跟北都偽帝是死敵,托他送信的則是南朝一位大人物,他心裡掂量了一下,感覺大家的“反賊”立場差不多,便直言道:“那人托付與我的東西很重要,就算有心拿我消遣,也不會拿此物做兒戲。”
李瑾容面無表情地問道:“那人還交代你什麼了?”
謝允想了想,說道:“哦,他大概早年跟貴寨李大當家有些誤會,倒也不是什麼大事,隻是大當家日理萬機,還是不要驚動她了。”
周翡:“……”
李晟:“……”
謝允一句話出口,發現周圍人的神色都奇怪了起來,每個人臉上都多出三個大字——你要完。他心裡忽的一下,湧起一種隱約的、讓人毛骨悚然的猜測,略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面前“溫和慈祥”的前輩。
李瑾容站定回過身,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問道:“梁紹難道沒跟你說,他跟我之間有什麼‘誤會’?”
謝允:“……”
這“慈祥”的夫人是李夜叉本人!
倘若倒霉也能論資排輩,謝允覺得自己這運氣大概是能“”的水平。
“梁紹兩個字就夠我一掌斃了你,”李瑾容臉上沒了笑意,一字一頓地說道,“但你救了我女兒和姪兒,也算恩仇相抵,交出那老鬼的‘安平令’,你自可離去,我不為難你。”
謝允略微退後了半步,餘光掃過周圍一圈已經戒備起來的人,他把一臉倒霉樣一收,到了這步田地,居然還笑得出來,不慌不忙地對李瑾容道:“原來前輩就是名動北都的李大當家,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大當家有命,晚輩本不該違抗,隻是不知道我要是將安平令交給您,您會怎樣處置此物呢?”
李瑾容腳尖正好踩著一塊山間的小石子,聞言一句話沒說,抬腳輕輕蹍了一下,那石子就像塊蒸得軟爛的年糕,當即碎成了一團,重歸沙塵。
謝允點點頭:“大當家果然坦蕩,連托詞都不屑說,隻是梁老已經仙逝,臨終前將此物托付給晚輩。晚輩曾向九天十地發誓,必要這一塊安平令在交到周先生手中之前,它在我在,除非晚輩身化齏粉,否則絕不會讓它落到第三人手上。”
“梁老已經仙逝”這幾個字一出口,李瑾容登時恍了一下神,似乎有點難以置信。就這片刻的光景,謝允驀地動了,他整個人幾乎化成了一道殘影,一陣風似的刮了出去,等他不徐不疾地把整句話說完,人已經在數丈之外!
【選段三】
正在這時,隻聽一人叫道:“住手!”
方纔還有些緊張的謝允倏地放松了,重新露出他那張神神道道的笑臉。他好整以暇地從地上爬起來,撢了撢身上的塵土,又整了整衣襟,從容不迫地衝來人行禮道:“後學見過周先生。”
“不敢當。”周以棠緩緩地走過來,他腳步並不快,甚至有些虛浮,先屈指在周翡腦門上敲了一下,叱道,“沒規矩。”
然後他和不遠處的李瑾容對視了一眼,目光緩緩轉向掛在樹上的令牌上,輕聲道:“師徒之情,周某已經還了,如今我不過是一個閉目塞聽的廢人,還來找我做什麼呢?”
謝允微笑道:“我不過就是一個路過的信使,恩情還是舊仇,我是不知道的,隻不過周先生如果不想見我,大可以不必現身的,不是嗎?”
周以棠看了他一眼,問道:“要是我根本沒聽見呢?”
“那也沒什麼,聽不見我笛聲的,不是我要找的人。蜀中鐘靈毓秀,風景絕佳,這一路走過來大飽眼福,哪怕無功而返,也不虛此行。”謝允心很寬地回道,隨即他眼珠一轉,又不輕不重地刺了周以棠一句,笑瞇瞇地接著道,“鯤鵬淺灘之困,蒼龍折角之痛,我等河鯽聽不明白,先生不必跟夏蟲語冰。”
周以棠沒跟他一般見識,他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褶皺,笑起來的時候也有,因此總是顯得有些憂慮。他深深地看了謝允一眼,說道:“小兄弟,你很會說話。”
“慚愧,”謝允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晚輩這種貨色,也就剩下跑得快和舌頭長兩種用場了。”
周以棠的目光轉向李瑾容,兩人之間相隔幾步,卻突然有些相顧無言的意思。然後周以棠低聲道:“阿翡,你把樹上的令牌給爹摘下來。”
周翡不明所以,回頭看了看李瑾容。她從未在李瑾容臉上看見過這樣的神色,傷心也說不上,但比起方纔抓她時的暴怒,李瑾容這會兒好似已經平靜了下來。隻是她雙肩微微前塌,一身盛氣凌人的盔甲所剩無幾,幾乎要露出肉體凡胎相來。
李瑾容啞聲道:“你不是說,恩情已償了嗎?既然恩怨已經兩訖……”
“瑾容,”周以棠輕輕地打斷她,“他活著,我們倆是恩怨兩訖,我避走蜀中,與他黃泉不見。如今他沒了,生死兩隔,陳年舊事便一筆揭過了,你明白嗎?”
李瑾容面色倏地變了——周以棠竟然知道梁紹死了!
那麼那些……她費盡心機壓下的、外來的風風雨雨呢?他是不是也默不作聲地全都心裡有數?
李瑾容不是她懵懵懂懂的小女兒,僅就隻言片語,她就明白了方纔謝允與周以棠那幾句機鋒。
“聽不見我笛聲的,不是我要找的人”——她早該明白,周以棠這樣的人,怎麼肯十幾年如一日地偏安一隅、“閉目塞聽”呢?
李瑾容愣了許久,然後微微仰起頭,借著這個動作,她將肩膀重新打開,好似披上了一件鐵墊肩,半晌,輕輕地呵出一口氣來。周翡看見她飛快地眨了幾下眼,對自己說道:“拿給你爹吧。”
那塊舊令牌手感非常粗糙,周翡隨便摸了一把,摸出了好幾種兵刃留下的痕跡,這讓那上面原本華麗古樸的篆刻透露出一點凝重的肅殺來。
“先父在世時,哪怕插旗做匪,自污聲名,也要給天下落魄之人留住四十八寨這最後一塊容身之地。”李瑾容正色道,“我們南北不靠,以十萬大山為壁,洗墨江水為壘,有來犯者必誅殺之。先人遺命不敢違,所以四十八寨以外的地界,我們無友無故,無盟無黨,就算是你也一樣。”
周以棠神色不動:“我明白。”
李瑾容將雙手攏入長袖中:“你要是走,從此以後,便與四十八寨再無瓜葛。”
周翡猝然回頭,睜大了眼睛。
“我不會派人護送你,”李瑾容面無表情地說道,“此去金陵天高路遠,世道又不太平,你且多留些日子,修書一封,叫他們來接你吧。”
說完,她不再理會方纔還喊著要殺了的謝允,也不管原地目瞪口獃的弟子們,甚至忘了打斷周翡的腿,就這麼徑自轉身而去。
周以棠的目光追了她老遠,好一會兒,纔擺擺手,低聲道:“都散了吧——晟兒。”
李晟默默地從他身後走出來:“姑父。”
他自認為比周翡聰明一點,事先想到了周以棠多半不在他平時的住處,因此從自己屋裡溜出來之後,就漫山遍野地去找。李晟自己分析,周以棠身體不好,怕冷怕熱怕潮濕,李瑾容平時照顧他那樣精心,給他安排的地方一定不能背陰、不能臨水、不能窩風,路也不能不好走。結果他十分縝密地依著自己的推斷在四十八寨裡摸了一大圈,連周以棠的影子都沒找著。誰知最後無功而返,卻踫見周以棠在他那小院不遠的地方,靠著一棵老樹站著,正在聽不遠處飄來的一陣笛聲。
李晟跟他同來,自然看見了周翡一劍挑了寨中四位師兄的那一幕,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他也不去看周翡,眼觀鼻鼻觀心地戳到了周以棠面前。
周以棠道:“你去跟大當家討一塊令牌,就說我要的,這位小兄弟是我的客人,請她放行。”
李晟不敢耽擱,轉身走了。
“多謝周先生。”謝允眉開眼笑道,“我這不速之客來時翻牆鑽洞,走的時候總算能看看四十八寨的大門往哪邊開了。”
“你姓謝,”周以棠問道,“是和謝相有什麼關繫嗎?”
“一筆寫不出兩個謝,”謝允一本正經道,“我和他老人家想必八百年前是一家,老家祖墳肩並肩。不過八百年後嘛,他在廟堂之高,我在江湖之遠,我們倆相得益彰,可能算是八拜的神交吧。”
周以棠見他滿嘴跑馬,沒一句人話,干脆也不問了,衝他拱拱手,招呼上周翡,慢慢地走了。
那天之後,周翡就沒再見過謝公子,據說是已經下山走了,還替周以棠帶走了一封信。而謝允離開後一個多月,有人十分正式地叩山門求見四十八寨大當家李瑾容,李瑾容卻沒有露面,隻命人開門放行,讓周以棠離開。
那天,四十八寨漫山蒼翠欲滴,碧濤如海,微風掃過時簌簌而鳴,煞是幽靜。
周以棠獨自一人緩緩走下山,兩邊崗哨早接到命令,一左一右地開門讓路。山門口一水的黑甲將士,正是南朝派來護送他去金陵的。
周以棠回頭往來路上看了一眼,沒看到想看的人,嘴角便微微牽動了一下,似乎是自嘲。
就在這時,有人高聲道:“等等!”
周以棠定睛一看,見是周翡腳不沾地地從四十八寨中追了出來:“爹!”
李大當家說不攔著周以棠,可沒說不攔著令牌都沒有的周翡,山門前幾個崗哨異口同聲道:“師妹止步。”
周翡纔不聽那套,她不知又從哪兒找了一把窄背刀,離著數丈遠就把鐵鞘一扔,堪堪卡住了鐵柵,守在那兒的兩個崗哨一人持刀,一人持槍,同時出手截她,周翡一弓腰,長刀後背,將兩人的兵刃彈開,側身硬闖,山門間立刻落下七八個守門弟子,團團將她圍住。
周以棠一臉無奈:“周翡,別胡鬧,回去!”
周翡隻覺得那眾多壓在頭頂的刀劍像一座掙不開、甩不脫的五行山,她雙手喫勁到了極致,關節處泛起鐵青色,咬牙道:“我不!”
周以棠:“阿翡……”
周翡帶了些許哭腔:“她不讓別人送你,我送你,大不了我也不回來了!”
周以棠頓了頓,回頭看了一眼,前來接他的人中,為首的是個三十五六歲的漢子,一身黑甲,身形精干利落。見周以棠目光掃過來,那穿黑甲的人立刻上前道:“末將聞煜,奉命護送先生前往金陵,您有什麼吩咐?”
“原來是‘飛卿’將軍,幸甚。”周以棠一指周翡那卡得結結實實的刀鞘,說道,“這孩子讓我寵壞了,擰得很,叫將軍見笑了,我雙手經脈已斷,可否請將軍搭把手?”
聞煜笑道:“周先生客氣。”
說完,他並不上前,隔著老遠一甩手,打出一道勁力,不輕不重地敲在周翡的刀鞘上,那刀鞘應聲而落,四十八寨門前六丈高的兩扇鐵門同時發出一聲刺耳的尖鳴,“咣當”一下合上了。
周翡被七八個守衛牢牢地壓制在原地,含怒抬頭,狠狠地盯住聞煜。
聞煜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令愛怕是要記恨上我了。”
“她還小,不懂事。”周以棠搖搖頭,彎腰撿起那一截鐵刀鞘,它先是被鐵門卡,又被聞煜彈了一下,上面頓時多了兩個坑。
周以棠轉向周翡道:“這刀實在一般,以後爹替你尋把好的。”
周翡不吭聲,奮力地將那些壓制著她的刀劍往上推去,她一口氣分明已經到了頭,胸口一陣刺痛,仍是賭氣一般,半寸也不願退卻。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周以棠看著她道。
周翡不想聽他扯些“舍生取義”之類的廢話,充耳不聞地避開他的視線,手中長刀不住地打戰,發出“咯咯”的聲音,然後毫無預兆地再次突然崩斷,迸出的斷刀狠狠地插在地上,守衛們同時大喝一聲,用刀背壓住了她的雙肩。
“我不是要跟你說‘舍生取義’,”周以棠隔著一扇鐵門,靜靜地對她說道,“阿翡,取舍不取決於你看重什麼,不看重什麼,因為它本就是強者之道,或是文成,或是武就,否則你就是螻蟻,一生隻能身不由己、隨波逐流,還談什麼取舍,豈不是貽笑大方?好比今天,你說大不了不回來,可你根本出不了這扇門,願意留下還是願意跟我走,由得了你嗎?”
聞煜聽周以棠與這女孩輕聲細語地說話,還以為他要好言哄勸,誰知他說出了這麼無情的一番話,別說那小小的女孩,就連他聽著都刮得臉疼。
周翡愣住,眼圈倏地紅了,獃獃地看著周以棠。
“好好長大吧。山水有相逢,山水不朽,隻看你何時能自由來去了。”周以棠說道,“阿翡,爹走了,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