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左右,裡裡外外,
一無所有,唯有幻影,
箱中演出,燭光似日,
舞臺之上,幻影幢幢。
——《奧馬爾· 海亞姆四行詩選集》
親愛的華生,我知道,你和我一樣,喜歡的不是日常生活中那些普通平凡、單調無聊的老套,而是稀奇古怪的東西。
—— 福爾摩斯
一位男子坐在我的辦公室裡,他帶的金鏈上掛著一個鑲寶石的大十字架,他和我大談其與上帝的對話、宇宙的“真正意義”以及所有表面現像背後的深層次真理。他告訴我,隻要您願意注意的話,那麼您就會發現宇宙中充滿了神諭。我看了一眼他的病歷卡,上面寫明從他進入青春期開始就患有顳葉癲痫,這也正是他“開始和上帝交談”之時。那麼他的宗教體驗是不是和他的顳葉癲痫之間有什麼關繫呢?
一位業餘運動員在一次摩托車事故中失去了一條臂膀,但是他依然感到有一條“幽靈臂膀”,他栩栩如生地感覺到這條臂膀還在活動。他可以在半空中揮舞這條失去了的臂膀,“觸摸”東西,甚至伸手出去“拿”一隻咖啡杯。如果我突然從他那裡把杯子攫走,他會痛得直叫。他皺著眉頭說:“哎呀!我可以感到杯子從我的手指裡被搶走了。”
有一位護士在她的視野裡有一個很大的盲點,這本來就夠麻煩的了。但更使她驚恐的是,她常常看到有卡通角色在她的視野裡跳躍。當她坐在我對面看著我時,她在我的大腿上看到有灰兔邦尼(Bugs Bunny),或是富特(Elmer Fudd),或是黃嘴藍羽鳥(the RoadRunner)。有時候她看到的是她熟悉的真人的卡通版形像。
有一位女教師因為中風而左半身偏癱,但是她卻堅持說她的左臂沒有癱瘓。有一次,我問她在她床上身邊的臂膀是誰的臂膀時,她說這是她兄弟的。
費拉德爾菲亞的一位圖書館管理員得了另一種中風,她不能自制地笑個不停。這樣她笑了一整天,後真的笑死了。
然後我們就要說到一位年輕人阿瑟(Arthur),他在一次車禍中頭部嚴重受傷,不久之後他就聲稱他的父母給人調包了,雖然他們看上去非常像他的親生父母。他認得出他們的臉,但是這些臉看上去總有點古怪和陌生感。對此阿瑟認為除了他的父母是一些冒名頂替者外別無解釋。
這些人中沒有一個是“瘋”了,把他們送到精神病醫生那兒去純屬浪費時間。相反,他們中的每一位都是因為損傷了腦的特定部位,由此引起行為上雖然古怪但是卻有高度特征性的變化。他們會聽到聲音,感受到已經喪失了的肢體,看到別人都看不到的東西,否認明顯的事實,對其他人,也對我們都居住於斯的世界作出荒誕的、匪夷所思的論斷。但是在其他絕大部分事上他們都神志清醒、理智,和我們一樣正常。
雖然在歷史上諸如此類謎樣的失常使許多醫生感到好奇和迷惑不解,他們常常把此歸之為奇聞逸事,在病案研究上標上“歸檔結案”,往抽屜裡一塞了事。絕大多數診治這種病人的神經病學家對如何解釋這些古怪的行為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趣。他們的目的就是緩解癥狀,使病人康復,而不一定要深入探索或是研究腦的工作機制。對於離奇古怪的癥狀,精神病學家常常想出一些專門的理論來進行解釋,這似乎是說離奇古怪的狀態需要同樣離奇古怪的解釋。古怪的癥狀往往歸因於病人所受到的撫育(從童年起產生的糟糕的想法),甚或歸咎於病人的母親(不稱職的養育者)。本書則持有相反的觀點。您就要聽到有關這些病人的詳情,他們使我們得以一窺人腦(您的腦和我的腦)的內在工作機制。這些癥狀遠非怪事,正是這些癥狀給我們以啟發,說明正常人的心智和腦是如何工作的,闡明身體影像(bodyimage)、語言、歡笑、做夢、壓抑的本質,也闡明人本性的一些其他特征。您是否想到過為什麼有的笑話很好笑,而另一些笑話則一點也不好笑?為什麼當您笑的時候會突然放聲?為什麼您會信仰上帝或是不信上帝?為什麼當有人吮吸您的腳趾時您會有一種情欲感?出人意料的是,我們現在至少可以對上述問題中的某些問題給以科學的解答。說真的,通過研究這些病人,您甚至可以涉及有關自我的本質這樣玄妙的“哲學”問題:為什麼無論時空怎樣變化,您都是同一個人?又是什麼造就了主觀體驗的連續一致性?做出選擇或是想做某個動作究竟是怎麼回事?一個更為一般性的問題是:腦中些微原生質的活動怎麼會引起有意識的體驗?
哲學家們熱衷於對諸如此類的問題進行辯論,但是隻有到了現在,人們纔清楚對此類問題也可以進行實驗研究。通過從醫院中把這些病人請進實驗室,我們就可以進行一些實驗,這有助於揭示腦的深層次構築。確實,我們可以處理那些弗洛伊德解決不了的問題,開創也許可以稱之為實驗認識論(研究腦如何表征知識和信念的領域)和認知神經精神病學(有關腦的精神失常和器質失常之間的交叉領域)的新時代,並開始對信念繫統(belief systems)、意識、心身交互作用和其他人的行為特征進行實驗研究。
我相信身為一名醫學科學家,無異於也是一名偵探。在本書中我試圖和讀者分享所有科學研究所固有的神秘感,這在我們試圖理解我們自己的心智所作的初步嘗試中尤為典型。本書中所講的故事都始於描述某位病人所表現出來的一些似乎是無法解釋的癥狀,或是關於人本質的某個一般性問題,例如為什麼我們會笑?或是為什麼我們常常會自我欺騙?然後按照我自己在試圖處理這些問題時心中所想的各種想法的順序一步步地講下去。在某些場合下,例如關於幻肢(phantom limbs)問題,我得以宣稱我已經真正解開了這一謎團。在另一些場合,例如在有關上帝的一章中,後的答案究竟是什麼依然很不清楚,盡管我們已經向前進了一步,然而還是可望而不可即。但是不管問題是否得到解決,我都希望能體現出伴隨這一追求的智力探索精神,正是這一精神使神經病學得以成為所有學科中吸引人的學科。誠如福爾摩斯對華生所言:“事態還在發展中!”1
請看看有關阿瑟的病例,他把父母都當成了冒名頂替者。絕大多數醫生都會情不自禁地認為他瘋了,而在許多教科書中也確實大多對這類失常做了這樣的解釋。但是,隻靠給他看不同人的照片,並測量他開始出汗的程度(用一臺類似於測謊器的裝置進行檢測),我就得以確切地找出在他的腦中究竟是什麼地方出了錯(參見第9章)。這是在本書中一再出現的主題:一開始我們講了許多離奇古怪和令人無法理解的癥狀,後卻通過病人腦中的神經回路給出了一種合理的、令人滿意的解釋,至少對某些病例是如此。而在這樣做的同時,我們
常常不僅對腦是如何工作的問題得出了一些新發現,而且還同時開啟了一個全新研究方向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