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美者四十而惑
2012年底,受邀赴芝加哥等地觀摩美國總統選舉。這是我次訪問美國,其後又陸續去了幾次。《尋美記》擇要記錄了前兩次“走遍美國”時的所見與所思,難忘的是2013年初獨自在南方小城蒙哥馬利過四十歲生日。雖然那風塵僕僕,粒米未進,內心卻無比充實。
生活的反諷是,孔子所謂“四十而不惑”於我似乎完全相反:四十歲以前的我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心無旁騖,勇往無前,知道命運的方向;而四十歲以後,對於世界包括人生在內的許多事情反倒迷惑起來。
幾年後,本想在牛津大學訪學期間徹底停下來,也算是對前半生的一種寂靜的告別。一個春天的午後,內心細雨綿綿,徘徊在寬街邊的布萊克威爾(Blackwell)書店裡,一種積聚已久的失落感洶湧而至。回溯過往夜以繼日的現實主義之修修補補,我又一次自責半生光陰虛擲,本應構建的想像世界何等荒蕪!讀大學時,曾立志“坐在海邊寫一部偉大的作品”,甚至為此留在了海濱之城工作。孰料這個“時代的裱糊匠”,此後東奔西走,一直在現實的泥潭裡打轉,至今一無所成。
在時空廣袤的綿延裡,平凡本是所有人的宿命和廟宇。對於一個虔誠的寫作者來說,令人沮喪的往往是現實主義背後可能的邏輯:如果寫作隻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解決某些現實問題,那麼當現實需要一顆釘子時,他就隻能成為那樣一顆釘子。於是,我不得不隨時接受來自內心神明的拷問——作為有主體性和自由意志的人,如何避免自己成為現實死心塌地的臣虜?
人終究是奔著大千世界而來,有著與生俱來的想像力和越性。無論出生於何時何地,在渾渾噩噩或兢兢業業中浪費了多少光陰,隻要決意追求想像中的美好,他就隨時可能從並不美好的人世中蘇醒過來,而不是繼續在結構主義的窮途末路中玩轉死氣沉沉的填字遊戲,以換取其他填空者的掌聲。
活得越久,越覺得人生隻是一場漫長的告別。不斷離開過去的土地與人們,甚至過去的自己。或許未來正如往昔,在後半生開始之時,還需要再經歷一次惶惑的童年。尤其近幾年,意識到曾經過於糾纏於現實的寫作如挑雪填井,徒勞無功,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山岡和戰場。更準確地說,我為寫作上沒有充分發揮想像力而變得焦慮。思想者若想不負此生,就不能隻說一些自以為正確的現實之語,他還要用情於自己、不因時勢變化而坍塌的想像之維。2018年夏天,一場荒誕的網絡指控更讓我心灰意冷,不得不自問半生辛苦為何。
那段時間,時常坐在牛津基督教堂學院街邊的長椅上書寫思想筆記,內心總是回蕩著夏多布裡昂晚年的沉思:“我的文學生涯功成名就,產生了它應該產生的一切,因為它隻取決於我;我的政治生涯在成功之中突然半途而止,因為它取決於別人。”既盡力於現實,又用心於想像,夏多布裡昂的一生有如鐘擺。其實,沒有誰不是活在現實與想像之間。真正弔詭的是,表面上不著一物的想像世界常常比變幻莫測的現實世界更可靠。
回想過往,凡我可以決定並開始去做的事情,隻要努力,差不多都已心想事成;而一旦與別人相關,無論曾經如何正心誠意地做事做人,結果不僅千變萬化,甚至完全與初衷背道而馳。所幸這人世間還有想像之維。這解釋了為什麼許多人寧願沉醉於文藝,渴望過一種因詩意而自在的生活。
我沒有緊隨哲學家弗裡德裡希·尼采的步伐,但在一定程度上相信這個世界“沒有事實,隻有闡釋”,相信詩意以及對美的追求是對無意義世界的有力拯救。現實試圖將每個人訓練成精密而精致的奴僕,隻有那些能夠響亮回答“問世間美為何物”的人纔能夠握緊自己的生命。在那裡,縱使現實之兵日夜奪營撥寨,想像之城依舊堅不可摧。如王小波所言,一個人隻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而尼采也宣告,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