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一、作為政治、倫理與審美結構的百年中國鄉土
??????敘事
小說就是講故事,“講故事需要一種運用語言表達對生命中的微妙音色的感受、突破生活的表征言語織體的能力。生活在言語中,人人都在言語中生活。敘事家是那種能夠反向運用語言、進入形而上的文字世界的人。”作家的特質之一在於講故事的能力,或審美轉化能力。審美轉化是作家運用個性化的語言,穿透生活表層的浮藻,將內裡的幽微音色,編織成故事敘述出來,形成意義的召喚結構。“敘事首先是一個人的對生活的理解問題。”小說敘事是作家用感覺或身體,而不是理論或學說去表達對存在的獨特思考,建構自成一界又自由無界的審美世界。文學的虛構敘事是一種政治、倫理與審美結構,借以對抗或整飭現實世界的思想框架、道德秩序和意義結構。
工業時代,科技理性褫奪了人與自然的原初聯繫。人與大地的整體性、生存性關聯被切斷,人成了碎片化、原子式、工具性的存在。從世界文學的發展視域看,鄉土文學作為抵抗現代工業化進程對鄉土社會的入侵而產生的一種文學類型,為人類文學提供了獨特的母題主旨、敘事範式與美學形態。鄉土小說以敘事的方式召喚工業資本時代日漸退隱的大地詩性與神性想像,還原大地的肉身,讓人回歸自然、完整的存在。
幾千年來,中國是個鄉土社會。二十世紀中國在革命與啟蒙、救亡與改革的交響變奏中,逐漸由傳統農耕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轉型。現代化日漸成為中國思想與話語。中國百年鄉土敘事是二十世紀現代化思想方案的審美實踐與文學表征,是一種政治、倫理與審美結構。巴爾扎克認為,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小說者,微言大義。王德威說:“小說中國是我們未來思考文學與國家、神話與史話互動的起點之一。”鄉土小說更是如此,因為“‘故鄉’的召喚也極可視為一有效的政治文化神話,不斷激蕩左右著我們的文學想像”。百年鄉土小說是研究鄉土中國的一種方法。鄉土敘事模式是作家想像、書寫、參與中國現代化進程的一種方式。鄉土小說敘述、想像中國的未來與可能,以此建構現代“中國形像”。
鄉土中國如何被敘述,與百年現代化進程息息相關。“鄉土文學”的概念內涵也隨著現代化進程、時代思潮、社會風尚、政治環境的變遷而衍變。五四時期出現了“鄉土文學”“鄉土藝術”“農民藝術”“農民文藝”“農民文學”“鄉土小說”等概念。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周作人較早在《地方與文藝》(1923)、《(舊夢)序》(1923) 中引介、倡導“鄉土文學”。周作人闡析鄉土文學,提出風土之力是培養個性的土之力,要寫出地之子的土氣息、泥滋味,強調“風土”特性成就文學個性;地方趣味是走向世界文學素,要寫出國民性、地方性與個性,強調“地方趣味”成就世界性。三十年代中期,魯迅和茅盾正式界定和使用“鄉土文學”概念。1935年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繫·小說二集》序言中指出鄉土文學寄寓僑寓都市與鄉間的知識分子,具有還鄉與漂泊的鄉愁與異域情調。因為身居異地,作家眼中的鄉土具有了地方色彩與鄉土風情。1936年茅盾在《關於鄉土文學》中強調鄉土文學在特殊的風土人情之外,應當還有普遍性的與我們共同的對於命運的掙扎。
三十年代左翼革命鄉土文學、社會剖析派鄉土文學開始把重心放在對農民命運掙扎的書寫上,即農民階級意識的覺醒與農民運動的高漲,認為寫作的成功與否和作者的世界觀、人生觀息息相關。四十年代的“農村文學”“農民文學”,“十七年”、“文革”時期的“農村題材文學”書寫的是社會政治學意義上的階級鄉土。“反映論”“工具論”的文學觀甚囂塵上,即文學主要是或僅僅是一定時期農村社會政治生活、階級鬥爭歷史的形像“反映”和服務“工具”。
j入新時期,“鄉土文學”再次被使用,日益演變為具有世界主義視野的生態鄉土,如莫言、張煒、阿來、劉亮程筆下的鄉野世界,具有形而上的大地詩學意味。與五四時期的鄉土文學相比,新時期的鄉土文學“更多地關注‘鄉土’的形而上的內涵,更多地關注20世紀中國社會現代歷史轉型中,處在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文化衝突中的‘鄉村’,關注作為人類詩意棲居的‘大地’的鄉土。同一個批評概念,在其內涵上螺旋地上升了一個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