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是日本小說家,劇作家,記者,電影制作人,電影演員,是日本戰後文學的大師之一,也是著作被翻譯外語版Z多的D代作家。他不僅在日本文壇擁有廣泛聲譽,在西方SJ也獲得了高度的評價,甚至有人稱他為“日本的海明威”。日本ZM比較文學研究家千葉宣一認為三島與普魯斯特、喬伊斯、托馬斯·曼齊名,是20世紀四大代表作家之一。美國的日本文學研究QW唐納德·金認為三島是“SJ上無與倫比的天纔作家”。
三
去薔薇宮途中,本多看見車窗外模仿希特勒青年團,身著土黃色制服的少年們列隊行進。菱川在身旁嘮嘮叨叨地說,實際現在街上已經很少聽到美國爵士樂了,大概鑾披汶ZL的國粹主義運動開始見效了吧。
但是,在本多的眼中,這種變化在日本已是習以為常的事情。J像酒漸漸變成醋,牛奶慢慢變成酸乳酪,某些放久了的東西達到飽和,會由於自然的力量而變質。很長一段時間,人們生活在過度的自由與肉欲中,並因此而不安憂慮。D他初次在未靠酒精入睡的清晨醒來,會感到格外清爽,會自豪地發現自己需要的是清水而非他物……人們開始品味這種新的快樂,這些東西要把人們帶向何方,本多已知其大概。這是由勛的死而產生的確信。純粹的事物每每誘發邪惡。
“更南一點,更熱……在南國的薔薇之光裡……”
勛死前兩天的酒醉囈語,突然在本多耳邊響起。八年過去了。自己現在正是為與勛再會而馳向薔薇宮。
他那歡喜的心,宛如久旱的土地正期待著甘霖。
本多覺得,與自己的這種感情相遇,J是與自己的本質相遇。年輕時,本多往往認為不安、悲哀或者理智的明晰是自己的本質,但其實不然。得知勛切腹時,他並未感到錐心的悲痛,一種徒勞鈍重的沉悶情緒瞬時壓上心頭。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又變成了一種期待,期待著與勛的重逢之喜。本多那時J覺察到自己喪失了人的感情。或許自己的本質隻屬於並非人世間的不尋常的喜悅,因為WD自己免去了人人難免的離別之苦。
“更南一點,更熱……在南國的薔薇之光裡……”
汽車在一座面向草坪的幽雅的門前停下了。菱川先下車,用泰語向衛兵通話,遞上名片。
本多在車中望見,用龜甲和箭羽花紋編成的鐵格子圍牆裡邊,平坦的草地靜靜地吸收著強烈的陽光,幾株白花黃花錯雜的灌木,投下剪得溜圓的影子。
菱川引導本多進入門內。
要說是宮殿則顯得太小。這座石板屋1;CY=CY的小巧二層樓,塗滿黃薔薇色。除了樓旁的大合歡樹在牆上投下幾團濃密的黑影,滿牆的黃土色抑郁地安撫著炎炎烈日。
走近草坪間的甬路時,不見一個人影。磨牙礪爪、垂涎欲滴地向那無形的喜悅走去,這使本多感到自己的腳趾像潛行於密林中的猛獸利爪。是的,他隻是為這種喜悅而生的。
薔薇宮本身仿佛關閉在自己小小的頑固的夢中。既無翼樓亦無伸展部分,像小匣似的結構,更突出了這種印像。一樓全被法式窗戶包圍著,幾乎找不到哪裡是入口。施以薔薇木雕的窗板上部,豎排著黃、藍、藏青色的龜紋玻璃,中間還鑲著近東式的五瓣薔薇形紫色玻璃的小窗。面向庭院的法式窗戶,全都半開著。
二樓百合花格的窗板上,正中凸起、猶如三尊佛像的三扇窗戶全開著。兩旁刻著薔薇雕花。
三級石階上的正門也是同樣的法式窗。菱川剛一按鈴,本多便急著從紫色玻璃的小窗向內窺視,裡面一片深紫色,像不可測的海底。
法式窗戶打開了,出現了一位老婦人。本多和菱川脫帽致意。老婦人白發低鼻梁的褐色面孔上,浮現出泰國人特有的和藹的微笑。但這微笑隻是禮節,並沒有別的意思。
菱川與老婦人用泰語略作寒暄。看來,謁見的約會並無障礙。
正門裡面雖然擺著四五張椅子,其實還算不上門廳。菱川遞給老婦人一個小包,老婦人合掌收下,立即推開正中的門扉,把二人帶進寬敞的客廳。
上午的戶外的酷熱,使客廳裡略帶霉味的涼氣也令人感到快意。老婦人請他們坐在金色和朱紅相間的獅子腿中國式椅子上。
在等候公主的時候,本多仔細地觀察了宮殿的內部。寂靜無聲的宮裡,隻能聽到低微的蒼蠅振翅聲。
大廳並不緊靠窗戶。四周是支撐著小二樓的拱形柱廊,隻是正中的玉座前,由拱洞垂下厚重的帷幔。玉座上面的小二樓正面,懸掛著朱拉隆功大帝的畫像。柱廊的科林斯式柱子漆著藍地,豎溝裡塗滿金泥。柱頭則用近東式的金色薔薇代替了原來的莨苕葉狀裝飾。
整個宮殿處處執拗地重復著薔薇花紋。白邊塗金的小二樓欄杆上,排滿了透雕的金色薔薇。由高高的天花板垂下的大枝形弔燈,鑲著金色和白色薔薇花邊。再看腳下,緋紅的地毯上,織滿了薔薇花紋。
擺在玉座前兩側的是一對大像牙,宛如相擁的一對新月,這是泰國傳統的裝飾。在光線暗淡的玉座前,擦亮的像牙微微浮起泛黃的白光。
進來之後纔知道,隻有外面和前庭是法式窗戶,朝著後院的窗戶雖被柱廊擋著,但從敞開的玻璃窗J能知道那是齊胸高的窗戶。微風J是由朝北的窗子吹進來的。
本多正向那邊看著,突然一個黑影撲到窗框上,把他嚇了一跳。原來是隻綠孔雀。孔雀站在窗框上,伸著光滑的金碧色脖子。羽冠形成一幅剪影,像一面纖巧的扇子,在它傲岸的顱1;CY=CY上舒展著。
“還要讓我們等到什麼時候?”本多不耐煩地對菱川小聲說。
“這是常事,沒有別的意思。倒不是說要人久等以示QW。您知道,在這個國家,任何事都不能著急。
“朱拉隆功大帝之子瓦棲拉兀王D政之時,總是遊手好閑,晝夜顛倒,清晨回寢室入睡,過午纔起來。宮內大臣上朝辦公,也是下午四點纔來,D二天早晨回家。不過在熱帶,或許這樣纔能諸事順利吧。如果說這裡的人們美如鮮果的話,那鮮果可是在慵懶之中纔漸至豐美成熟的,怎麼可能有勤懇耐勞的鮮果呢?”
菱川在耳邊喋喋不休,實在叫人忍無可忍。本多想把耳朵躲遠點,可菱川的口臭又窮追不舍地緊逼而來。這時,方纔的老婦人又出現了。她雙手合十,示意他們注意。
從孔雀站著的窗子傳來“叱叱”的聲音,好像並不是為公主清道,而是驅逐孔雀。孔雀展翅而起,影子從窗邊消失了。本多看見從北側柱廊走出三位老婦人。她們間隔有序,排成一行。而公主則由LX的老婦人牽著手,另一隻手拿著白茉莉花環D玩具。這七歲的月光公主被領到放在像牙前的稍大的中國式椅子時,或許是身份低賤吧,剛纔帶路的老婦人突然跪下來叩頭,額頭幾乎觸地。
為1的老婦人擁著公主坐在D中的中國式椅子上,另兩位老婦人並排坐在右側小椅子上,D三位老婦人緊挨著菱川。方纔跪拜的老婦人已經退下。
本多仿效菱川,站起身來深深鞠了個躬,又坐在金紅兩色的中國式椅子上。看上去,幾個老婦人都年近七旬,年幼的公主與其說是被伺候著,不如說是被囚禁著。
公主沒有穿老式的“帕儂”。上身是洋式白地繡金罩衫,下身是叫作“帕芯”的泰國花布裙子,很像馬來亞的紗籠。腳穿朱紅飾金的鞋。頭發是本國特有的短發,相傳古時女扮男裝迎戰入侵柬軍的柯叻城勇敢少女們J是這種發型。
公主的容貌實在又可愛又聰明,絲毫沒有瘋癲的樣子。黑亮的大眼睛向這邊注視著,纖細的秀眉和嘴唇透著英氣,又因為留著短發,看起來儼然一位王子,肌膚則是含金的褐色。
雖說是謁見,但公主在接受本多等人的敬禮之後,一邊在椅子上搖晃著腿,兩手擺弄著白茉莉花環,一邊頻頻地望著本多,向為1的女官低聲耳語,女官一句嚴厲的斥責制止了她。
在菱川的暗示之下,本多從兜裡掏出紫天鵝絨小盒,遞給D三女官。又經過D二女官、D一女官,纔轉到公主手中。這個過程花費了很長時間,漫長得使人感到更加悶熱了。小盒被D一女官打開查驗,小公主也因此失去了親手打開它、體味那份驚喜的樂趣。
她那可愛的褐色手指冷淡地扔掉花圈,拿起珍珠戒指,蠻有興趣地端詳了一會兒。她在那兒一動不動,看不出是感動還是沒感動。這不平常的靜止過於長久,以致本多懷疑這是不是公主發瘋的先兆。突然公主臉上浮現出水靈靈的微笑,露出小孩子參差不齊的小小白牙。本多這纔放下心來。
戒指放回小盒,由D一女官收存。公主這纔開始以清楚伶俐的聲音說話。像綠蛇在合歡樹枝間忽隱忽現地遊過來似的,那句話經三位女官的嘴唇傳遞,Z後由菱川做翻譯,終於傳到本多的耳朵裡。原來公主說的是“謝謝”。
“我對泰王室早已深懷敬意,又見殿下對日本有親近之感,如果您允許的話,我想這次回國後敬贈您日本的布娃娃等玩具,不知您意下如何?”
本多請菱川翻譯了這番意思。泰語出自菱川之口還算簡略,但隨著D三女官傳給D二女官,各句的音節越來越多,待到D一女官奏給公主時,變成了莫名其妙的一串長話。
公主的話語也是如此,被一張張滿是皺紋的黑嘴唇毫無感情地傳達過來。在途中好像把公主原話活潑稚嫩的養分吸了去,吐出來的盡是那鑲滿假牙的老嘴嚼過的令人討厭的渣子。
“殿下說,萬分高興地接受本多先生的盛情厚意。”
J在這時,發生了變故。
趁D一女官不備,公主跳下椅子,跑過兩米左右的距離,緊緊抱住本多的腿。本多驚恐地站了起來。公主渾身顫抖著抱住本多,邊哭邊大聲喊著什麼。本多彎下腰去,雙手扶住哭叫著的公主那小小的肩膀。
老女官們不便粗暴地把公主拉開,她們湊在一起,一邊注視著這邊,一邊不安地商量著什麼。
“她說什麼,趕快翻譯!”本多向愣著的菱川喊道。
菱川用高而尖的嗓音翻譯過來。
“本多先生!本多先生!我是多麼想念您啊!您那樣關照我,我卻一聲不吭地死了。我很想向您道歉。足足等了八年,纔盼來JT這次重逢。雖然我現在是一個公主,但其實我是日本人。我的前世是在日本度過的,日本纔是我的故鄉。請本多先生帶我回日本吧。”
女官們好不容易纔把公主帶回原來的椅子上,重新恢復了謁見的威儀。看著倚著女官哭泣的公主的烏黑頭發,本多還在回味留在自己腿上的幼童的溫暖氣息。
女官說,公主心情不佳,JT的謁見到此為止吧。本多通過菱川,請求準許Z後提出兩個小問題。
一是:“請問,在松枝家的池中島,松枝清顯與我得知月修寺住持僧的到來,是何年何月?”
這個問題傳達過去,公主不情願地半抬起伏在女官膝上滿是淚痕的臉,撥開被淚水浸濕的鬢發,不加思索地答道:“一九一二年十月。”
本多暗暗喫驚,但不知公主的心中是否果真像小小工筆畫卷似的,原原本本地詳細記載著已經逝去的兩位前世之人的故事。雖然剛纔從她嘴裡說出勛向自己道歉的話,但她是否清楚那番話的背景呢?剛纔她答出了準確的數字,可是卻毫無感情,她隻不過是把“畫卷”上的數字原封不動地說出來罷了。
於是本多提出D二個問題:“飯沼勛被捕的年、月、日呢?”
公主似乎越來越困倦,但仍流利地答道:“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一日。”
“到此為止吧。”
看來D一女官是要催促公主立刻離開。
公主突然像彈簧似的抬起身子,穿著鞋站在椅子上,向本多尖聲喊著什麼。女官低聲地勸阻她。公主不停地叫喊著,揪住了勸阻她的女官的頭發。聽起來公主的話語音調相同,顯然是重復著同一句話。這時,D二女官、D三女官跑過去想抓住她的手臂,公主發瘋似的號哭起來,高大的宮殿裡響著回聲。公主從想按住她的老婦人兩手中間伸出光潤而有彈力的褐色小手,又揪又抓。老婦人們痛得叫著躲開,公主的哭聲越來越大。
“怎麼回事?”
“公主說,後天去挽巴茵離宮遊玩,一定要請本多先生去,而女官卻阻止她。這出戲可大有看頭!”菱川說。
女官們開始和月光公主商量。公主總算點點頭,停止了哭泣。
D一女官一邊整理抓亂的衣服,一邊喘著粗氣,直接對本多說:“後天,殿下要去挽巴茵離宮散散心,邀請本多先生和菱川先生一同去遊玩,望您務必前去。因為準備在那裡喫午飯,所以請於上午九點在薔薇宮聚齊。”
菱川立即向本多翻譯了以這種方式發出的邀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