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南 《清詩流派史》
第三章 顧炎武
明末清初這一“天崩地解”的時期,產生了一位最j出的遺民詩人顧炎武(1613—1682)。有人說:“有明二百七十餘年間,詩人突起突落,有如勝、廣,卻成就此一大家。即清詩號稱跨越明代,然求如亭林之篤實光輝者,亦難與並。”①又有人說:“明遺民詩,吾深畏一人焉,曰顧亭林。……亭林之詩堅實,非以詩為詩者,而其詩境直黃河、太華之高闊也,……誰與抗手?”②他們都認為顧詩是明、清詩之最,特點是“篤實光輝”、“堅實”、“高闊”。而其所以能如此,則是因為他“非以詩為詩者”。
顧炎武作為一位詩人,他的傑出處,就在於“不為文人”(這種“文人”包括做世俗應酬文字的詩人),而強調詩歌的現實性與戰鬥性。他本來“少為詞章有名”,“少年時,不過從諸文士之後,為雕蟲篆刻之技”③,“未登弱冠之年,即與斯文之會”④。但是,後來他自編詩集時,把那些少作全部刪除了。現在我們看到的顧詩,使他和同時的大詩人都截然不同:“牧齋、梅村之沉厚,漁洋、竹垞之博雅以來亦所謂卓然大家者也,然皆詩人之詩也。若繼體風騷,扶持名教,言當時不容已之言,作後世不可少之作,當以顧亭林先生為第一。”⑤
顧炎武既然立志“不為文人”,自然不會在詩壇上開宗立派,更不肯附和到哪一個詩派去。但是,他的理論和創作卻對清詩的發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因而本書特為他列一專章。
一 顧炎武的先進思想對其詩作的影響
顧炎武是人所共知的啟蒙思想家,他具有當時先進的思想,這種思想對他的詩創作起了決定性的指導作用。主要的一點就是宣傳“亡國”與“亡天下”的區別。
他在《日知錄》中說過一段著名的話:“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⑥後來梁啟超把這意思概括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在歷史上起了很大的作用。後人以為這一思想是顧炎武首創的,其實當時這已是一種社會意識。明末廣東梅州布衣盧仲六,“其終也,召其子弟而訓之曰:‘天下將亂矣!……數十年後,朝廷不蹈東漢之轍,則為南宋之續耳。如其蹈東漢之轍也,是易姓也,不食其祿者無責焉也已。如其為南宋之續也,是亡國也,凡我草莽小民皆與有辱焉者也。汝曹力能救國則救國,不然,其守乃田園廬舍,毋事乃仇,貽乃祖宗羞!’……先生卒後二十年而明社屋。”⑦但是這兩段話盡管內容相同,顧說卻在盧說基礎上有了提高:盧說主要是消極地不合作,顧說則強調積極地鬥爭;盧氏隻是秘密地訓誡子孫,顧氏則著書立說,明昭大號於天下後世,而且本身就這樣身體力行了一生。
正是為了強調民族復仇,所以他還堅決反對理學中的心學一派,指責他們“置四海之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之說”⑧。顧炎武和河朔詩派諸人不同正在此點。所以申涵光等人的民族氣節遠遜於顧炎武。
當時漢族大地主階級從階級利益一致性出發,和清統治者欣然合作。貳臣洪承疇之流還恬不知恥地宣稱:“弒吾君者(指李自成)吾仇也,誅吾仇者(指清統治者)吾君也。”錢謙益也說:“犧牲玉帛待於境上,以待強者而庇民焉,古之人行之矣。”⑨顧炎武針對這些謬論,借古諷今地說:“文中經》之帝魏,謂‘天地有奉,生民有庇,即吾君也’,何其語之偷而悖乎!”⑩
綜上幾點,可見顧炎武的思想已經超越“忠於一姓”的觀念,而認識到平民對國家的責任,甚至能超越階級利益而堅持崇高的民族氣節。隻有明白了這點,我們纔能深透地讀懂他的詩。否則我們對他的“五謁孝陵,四謁宮”,會以為是“忠於一姓”,而不了解他其實是把皇帝作為政權的像征,作為國家和民族的像征。懂得這一點,對他的詩集以《大行皇帝哀詩》冠首,就體會到那是故國的哀歌,也是漢族的哀歌。
二 顧炎武的詩論反映在詩作上的特點
明人的風氣是空疏不學,清談誤國。顧炎武在《日知錄》裡指出:“昔之清談談老、莊,今之清談談孔、孟。”認為明朝滅亡就是“今之清談”即心學造成的。由此他提出一條文學創作原則:“文須有益於天下。”具體地說就是:“明道也,紀政事也,察民隱也,樂道人之善也。”很明顯,他強調文學的社會功能。處在那一鬥爭激烈的時代,他對文學提出這種要求是自然而合理的。所謂“明道”,就是用詩文宣傳儒家治國平天下之道。“紀政事”是記敘重大的政治事件,表示自己的觀感。“察民隱”是反映人民的痛苦和願望,揭露社會的黑暗面。“樂道人之善”是歌頌節士、志士,當然也鞭撻叛徒和奸佞。現存顧詩四百二十四首,完全可以按此分類,他是忠實地實踐了自己所揭櫫的創作原則的。
和當時許多遺民詩人一樣,他也深受杜甫影響,而且也是從明七子入手學杜的。這一點前人頗多論及。有的說:“(寧人)詩初自七子入,進而益上,心摹手追,惟在少陵。”有的說:“寧人詩甚高老,但不脫七子面目氣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