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 白
樹蔭不見了,不止樹蔭,連一整個早上斜傾在屋子旁的一大片陰影也不見了。矮籬外,小徑的路面,以及兩側所長滿的叢叢枝葉,都被悄悄地撕去了一層發亮的薄膜。就是這麼一回事,陽光撤隱了。
下樓、推開紗門、走到院子,瑪迦還在猶疑,到底要不要把面前這些纔剛晾上架子的衣物收走?預感,她聽見了雷聲,說不定是軍事飛機,或是遠處工廠出了點意外。仰頭看著動也不動的濃雲,瑪迦心裡一片空白。
總會有這麼一天到來,像現在,隻有他們兩人在家,哪兒也不必去,而別人正好都在各處奔波。床單垂懸,阻隔著視野。當他們落入這一天時,纔覺得毫無準備。仿佛和前後的日子接不上關繫似的,它中斷在這樣一個郊外,沒有展開的動靜。愣在那兒,她像是被那面床單給補住了。原本雅各就是要取這個景,先畫那片樹林,然後再畫那些遮了風景的衣物,可是,他的妻子正打算收掉它。
其實淋點雨再收也無妨,反正這褲管還在滴水。低下頭,瑪迦看到腳邊,前天掃成堆的落葉還在這兒,沒有被翻攪過。她的兒子真的搬到寄宿學校了。以前她時常一邊重掃那些落葉,一邊指責身後的小約翰;要是身後沒人,她會當那是風吹亂的。
這有什麼好玩的?老是聽到約翰自己在這裡呼叫著:“下雪了!”黃褐色的雪?都已經住進校舍了,他還在想這些樹。到哪兒都有樹,好像所有的樹,在地面下都是相連的,是同一棵巨樹的不同部分。他比喻說:就像躺在海中的巨人,他的鼻尖在北極海面露出;腳尖則是在南極海面冒起。瑪迦輕摸著樹。
念在雅各夫婦頭一次與兒子分離,幾個家中的常客約好了,要趁兩人今年到小屋度假時,前來探訪一番。於是,包括幾位隨伴而來的陌生人,這一行人便這樣被上星期的那幾個光禿禿的日子掃成了一堆,堆在小屋裡。
雖然還很遠,但是當瑪迦把落葉倒到籬外時,她確信那是雷聲。將這堆衣物抱進屋子,真可笑,她看起來像是被雲團遮蔽了。她常常不知道自己正在使雅各感到可笑。從吵雜的交談聲中擠到廚房,他知道瑪迦不喜歡不能露出一臉不悅的場面。小屋裡不該有這番景像的,生面孔會令人不自在也是常情,他們都不欣賞太快顯得讓人感到可以信賴的人,那種人是狐狸。
坐在牧師身旁的哈拿,她知道姐姐並沒有不悅,隻是累了。看那盤蘋果,每片都切得不平均,有的還帶著一絲外皮。她不是一向很會料理這些不必叮嚀的細節?和那些畫商相較(他的笑聲像是在轟炸屋子),這一點盤中的瑕疵,就算是刻意制造的,也不要緊。
蘋果的旁邊一盤茄汁牛肉,還剩一半。根本看不出那些丁塊是出自牛隻身上的哪個部位。不到將來,沒有人會明白,這一天是位於整串日子中的何處?天色像要驟變,但是它還是懸在那兒,不晴不雨,不曉得哈拿她是想一個人去逛逛,或者真的隻是想代姐夫去市場買菜。
要不是這群訪客,要不是約翰搬走了,哈拿會在這一天早晨,和姐姐一起屈蹲在草叢後,偷窺那兩隻在地面上覓食的小雲雀嗎?她極小聲地在瑪迦耳邊說:“下午讓我去市場買菜,冰箱裡什麼都不剩了,姐夫的學生真是個個食量驚人。”已經這麼接近了,真怕連呼吸也會被它們發現,別出聲、不要動,於是兩人被心中的擔憂凍結於此。
困在窺看的視野中,她是藏不住心思的,沒一會兒就洩漏情緒了。到底雅各在笑什麼?好像有什麼是自己從鏡子裡還看不到的。一旦她凍結在這樣的角度時,她所惦記在心的事——他在笑什麼——就會顯得毛躁不聽使喚。必定是某處猛然一顫,所以那兩隻雲雀便匆匆飛走了。它們敏感得能夠感知地底下的微震,本能的警覺性就是要它們去誤解所有風吹草動。
也正是因為訪客的到來,雅各纔有機會保護妻子,很自然地透過交接的目光向她說:“我們是同一陣線的。”對,她又不能沒有雅各了,一個家是需要他來應付外界,他樂在其中,應酬是心態上的見識,他在自我充實著,長久的充實使他能夠面對畫布。那些豐富的閱歷,不斷地牽引他手中的畫筆,在那等著被說服的觀眾腦中作畫。他就是愛攔阻外界入侵,為了袒護瑪迦,幫她推辭校務,婉拒教會方面的敬邀,然後又說這沒什麼——。
雲雀不見蹤影了,但瑪迦還在張望。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守在草叢那兒,是曾想對它采取何種行動後,纔會對它飛走的結果感到遺憾。每當她注視一個東西,她就仿佛寄放了某部分的自我在那東西上,某個沉重的部分。可是,它怎麼這麼輕巧就飛走了?就這樣奪去,真舍不得。長久以來,一直有一份伺機而動的情感在她心中,老是想趁她注視某個對像時,膨脹起來,然後闖出去,攀附在它上面。如今,約翰不在視野範圍內了,她花過多少時間注視著這孩子,從小到大,看透了他的心思。她知道他快要想站起來,穿過餐廳,到父親那兒去,小心餐桌上的茶杯。他要雅各幫他把毛巾扭干,再干的毛巾爸爸也能再扭出幾滴水,再緊的蓋子也能扭開。孩子長大後總要出外念書,這是再尋常也不過的事了,不然要怎樣。她不曾想過要逮捉那兩隻雲雀。
無意間,瑪迦發現她們走到了平常散步的範圍外,而沒有發覺的哈拿,還一直相信姐姐在帶路。聽她的談吐,毫無心疑,她和那些猛夾菜的學生不一樣,他們一心想成為能靠繪畫作品得到肯定的凡人。真糟,瑪迦記不得他們的名字了,不是叫錯了、就是沒叫;難怪學校不讓她兼課了,去從軍或許還比任教更適合她。他們都不到三十歲,還年輕,聚在一起就是這個模樣。雅各能夠充分滿足他們的好奇,並且再留下一些問題以供思索。一到假期,他們的心思就潰散在興奮之中,看他們談話時的手勢,聾子也知道那是在說什麼。和瑪迦曾在課堂上遇過的那群十五歲孩子們一樣,他們無法不沉迷於青春活力之中。
“我很好,還不會累。”哈拿的關心使她留意到自己的神態。瑪迦不是累,而是覺得自己老了,覺得自己在生活之外,在縮小著。有時候低頭看看腳趾頭,卻好像在俯瞰懸崖;而仰頭看看月亮時,又好像是在望著弔燈。這忽大小忽遠近的比例錯覺,搞得瑪迦沒聽到人家在談什麼,記不牢人家的名字。
同樣沒有參與交談,牧師夫人緘默地坐在對面,動也不動地聽他們像傳球似的輪流開口,隻有那對靈活的眼珠子在隨著聲音的來源飄擺,好像她整個人就隻是那顆黑珠子,而身體隻是用來展示一些服裝的道具罷了。那是一種濃縮、提煉過的生命狀態。有內涵的女人,穿什麼都好看。眼眶含著眼珠子¬——她所看過的景像盡在其中——退入暗穴,牧師夫人也老了。
偶然間,幾句話聽進耳朵,瑪迦意識到自己進度落後。他們談到哪了?不,不可以斷章取義,再仔細聽一會兒;一牽涉到理念問題,就免不了有歧見,歧見好過粉飾太平。一頭往裡面栽。大家是一個整體,一起喫掉同一桌晚餐,絕不容許她分心在不要緊的事上,一起加入吧!可是(別說那又如何),這桌美食無可挑剔,這是她婚後至今的成果呈現,就這一桌滿足口腹的食物?看,那位男學生說“我們可以厭戰,但不可懼戰”時,他口中還嚼著炸蝦球。奇怪,不是說要仔細聽人家在討論什麼嗎?
他們在那兒,他們遠在他們所討論的話語中,像是擠在一輛行駛中的火車上,那些什麼“制度層面”“勢力整合”的字眼,成了火車車窗。一串串話語載著這群習慣於將自己交付給這輛列車的人,迅速前進,超越風景,瑪迦目送這便捷的列車駛過,算了,很快又會有下一班的。從牧師夫人的眼神看來,他們剛纔可能語帶嘲諷,或是她不以為然?這些挫折使她感到自己既狡猾又無知。身為姐姐以及母親,一到需要她參與表達時,她總是說:“去問爸爸。”接著,他們對揭發一切更有興趣了,他們對雅各的畫展之所以有興趣,就是它有尚待揭發的空間。
展出的最後一天,有一些人是因為讀了藝評纔來的:“雅各的畫作不能各別拆開來看待,任何一幅都缺乏一種解決完成的獨立性,但是當我們留意到每幅之間的關聯時,會赫然發現到其間的呼應與質疑。”許多腳步在畫作前徘徊,像是在月臺候車,他們試著有意要拼湊出雅各內心的全貌。哈拿還在考慮,要不要答應姐夫的邀請,和牧師他們一起去小屋聚聚。畫作干擾著她思量。第一筆可能是在左上角落下去的,他毛躁,後來每一筆都是為了補救第一筆而產生的,他邀了多少朋友去?他要瑪迦心煩不成?顏料增加,他要蓋掉空白處。誰會相信藝評,畫面中缺乏組織秩序就是他要表達的?哪個人不是都在調整自己,使大家感到輕松,但是雅各不必,他有資格令大家樂於困惑,他以不修飾為榮、他炫耀生活習慣的笨拙,然後世人還想明白他的感傷。如果生活瑣事耽誤了創作,那多令人惋惜和不平,就讓瑣事去把瑪迦剁碎吧,這還不簡單。“好吧,我也跟你們去小屋。”哈拿說。
從冰箱中取出甜瓜,削皮、剖切、去子。哈拿猜得沒錯,姐姐不想得到援助,沒有人能妨礙她獨自端上第二道水果,那是她僅有的慰藉,她臥底,但是沒任務。
偏偏這時候,牧師還要語氣威嚇地下結論:“我們已經置身在這些議題中了,沒有人離得開!”讓人真想從椅子上跳起來,奪門而出。幸好牧師夫人接著馬上開口,平緩了氣氛。“有這樣的賢內助,雅各想不像現在這麼有成就也難。”這倒提醒了他,又是個好機會,他要像在畫展上的茶會一樣,將自己所獲得的一切榮譽,全歸給妻子。哦,他太謙虛了,這種體貼真感人。他崇拜妻子,從口中說出來,怎麼不令旁觀者羨慕得動容。“其實在外表下,老師是個溫柔、很平易的人,連掉飯粒的樣子也有趣。”可是,瑪迦討厭學生們這麼竊竊私語。“他以為我是個一被贊美就樂得滿心感謝,私下會對他熱情起來的笨女人。不行,我怎麼那麼不知足,可惡,我要怎麼做,纔會看起來自然一點呢?”
金屬餐具的表面,映像扭曲、破碎。隻有瑪迦會在上面看到自己的映像。她的活動總是使對它的描述顯得無聊。菜買回來、摘洗菜葉、炒熟、端上桌,就這樣,簡單得沒人願意浪費時間去做。她不會出現在需要提出來談論的話題中(他們正在談某個建築師的童年),更不會出現在書本中(他們圍在書架前)。把菜渣和骨頭倒入滿了的垃圾袋,她知道其實這袋子還能裝,不能被外觀所騙,於是使勁壓了幾下,它便又可以容下半袋垃圾了。
與他們的談話無關,瑪迦在軌道外頭,哪天都一樣,她與生活無關。她散步在半途中。看見紫薇樹了,快要回到屋子了。哈拿勾著姐姐的臂彎,她不習慣走在野地上,腳下的土壤,有濕有干、有實有松,她無法預知下一步要踏得多輕多重,這遠比市街難走多了,她思考不起來了。回想著,瑪迦說,去年約翰在這棵樹下放了一個小錫兵,結果隔天發現不見了,回到公寓後,他還每天忘不了提出各種假設:被鳥兒銜走了、蛇吞了、螞蟻搬走了、田鼠偷了、錫兵自己跑了,如果今天到學校去問他,他一定還說得出別的。記憶,在她心中,這有什麼值得去記、去說的,十二歲的孩子都是這樣的。
揮之不去的空洞,把瑪迦稀釋得輕盈透明,陽光照亮她的白皮膚,好像把手一放松,她就會和小錫兵一樣地神秘消失。她記得好多事,由口中說出來,一段段,稍不留意,根本不知道那是前年還是昨晚的事。這就是哈拿來這裡的功能,做見證、為自己的袖手旁觀感到內疚,瑪迦需要感到受不了和妹妹在一起,而得忍住不去明白她為什麼不結婚,她需要這種不悅的情緒,來使自己顯得對哈拿寬容。
那是人家的隱私,“人家”?也對,就是瑪迦過去一向占用了哈拿的假期去陪她,所以她還不至於陷入亟須主動找朋友來解悶的困境。“可是哈拿是個老實人,她寧可忍耐下去,調整自己,也不會想獲得要靠追求纔能得到的東西。”雅各何必這樣說,是他邀她來小屋的。
小屋就在眼前,一種委屈感在催促她們快點,做什麼不管,快點就是了。她們明白,今早的散步到此,她們明白,雅各一個人在屋中醒來,昨天的酒害他頭疼,他自己找不到藥,屋子都要重新粉刷了,他還不知道藥在哪兒。他的床單等一下要和衣服一起洗,他必須再畫點東西,他怕吵,同時需要有人發自內心地安慰他。顯然,那些學生隻是要他出丑、獻曝,和瑪迦在課堂上所怕的那些學生一樣,他們能不頑劣嗎?也許這兩夫婦是被趕到這小屋的,趕到他們各自內心,趕到畫布前。
看到狗兒從二樓窗口探出頭瞭望,瑪迦不高興:“雅各又讓狗進屋子了。”不理會哈拿向它揮手,它神氣得像教宗一樣,看她們回來了也不吠兩聲。這屋子的外貌隨著逐漸走近而變大,哈拿想起了上次姐夫所展出的畫作(反射著陽光的白色外牆令她刺眼),那種白,不是顏料,就是畫布本身的白。留出來的空白,在整個構圖上的比例擴大了,而且移向中心。那些色塊、線條,在圖框中沒有出口,像是撞球一樣,來回踫撞,什麼事都要擔心、都要逃避。情緒封在體內,傾聽著喃喃自語,和懷抱著在睡夢中的孩子一樣,他的小身子軟得像是在演練死亡,毫不在乎父母怎麼注視。出不去了,一屋子的寧靜與明亮,那彙集成空虛的忽略過的瑣事,處處都在逼人表態,說我是要畫,這不是在畫了。別怪罪能夠左右得了心思的吵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