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夢人
你是要去a學校還是b學校呢?每一個遇到她的大人嘴裡都在問。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很多天了。被問的小孩當時正要動身離開那座小城,所以不管是a學校還是b學校最後都和她無關了。那從未因之而迷惘過的岔路,在半世紀過後又在她的夢中一一浮現。她極力想要看清那從未仰望過的天花板、從沒踏過的地板,以及從沒遇見過的小孩們那朦矓虛幻得不像是人臉的臉等等,心裡格外焦躁,繼而又變得格外平靜。從一個毫不起眼的陌生小城的初等教育階段起步,在那裡獲得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感,並且感覺自己能夠將所有一切都重新來過。在漫長的歲月中掙扎許久之後纔終於醒過來的她,仿佛聽到了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野生的鳥兒們那彼此互相呼喚的啾啾聲。
又一天早上,毫無來由地,頭天晚上被剝開的多肉水果那紅色螺旋狀的皮散發出的香氣格外濃郁。那是好不容易纔觸摸到了如今那種令人安靜的醒來的感覺的人,從那所很早以前便已不再居住的海邊小鎮的小房子那淡淡的晚霞照射著的屋檐下歸來的時候了。在那裡,已成鰥夫的他和他唯一的孩子安靜地坐在一起。該當離開的那個人離開了。父女二人自然也回歸了他們理應回歸的狀態。他們坐到各自的書桌前,繼續自己那讀讀寫寫的日常。而在那之前短暫的一段時光裡,二人俱沉默不語,隻是靜靜地沐浴在滿溢於世間的晚霞中。就這樣過個二十年、三十年也是理所應當的。但是,最該走的那個人卻沒有走,於是直到父親去世了,孩子又在間隔了更為漫長的歲月之後,纔終於觸摸到了那紅色螺旋狀的果皮散發著濃郁香氣、令人感覺一片安靜的醒來的感覺。或者反過來說,正是因為習慣了,所以纔有了這樣的夢境。
如果說這意味著無法回頭的話,那麼,就算那種香氣在更早的某個時候便飄散,縈繞在枕頭邊了,那恐怕也沒意義。無論經歷何種變遷,隻要父女二人還有可能在一起生活的話,那自不必說了,它會一直都在。但它會隨著死亡的到來而完全消失的。有些夢境,誰都不想讓它出現的。——如果結局總是過於悲慘的話。
關於間隔了三十八年纔相繼死去的父母二人中最x死去的那個親人的夢,在父母二人都死去之後不久的那一段時間內幾乎再沒有出現過。做夢人沉浸在和後死去的父親相依為命的狀態下塑造而成的自我中。或許是因為,如果再往前追溯的話,那麼一切於她都是一種懵懂的狀態。自己還不是自己,如此一來,就會感覺一切都與自己無關了;又或者是因為,與其說是和自己無關,不如說,她覺得如果雙親俱在或是另外還有兄弟姐妹的話,那麼,那樣的自己其實隻能說是現在的自己的敵人了。
父母二人都死去後,又過了一段歲月,早上總是會被吵鬧聲驚醒的她打開了夢中小屋的門,發現最x死去的母親竟還躺在被子裡。躺是躺著,但並非是命懸一線、奄奄一息的樣子。“啊,原來如此,隻要我開了門就能發現她就在這裡啊!”——這麼想著的她,對自己長久以來持續的疏忽略感驚訝。在另一個夢境中,是父母二人帶著她一起在走。走是走著,但她知道最x死去的母親此時已經是重病在身了。母親似乎是回到了關於病能否治好這一最終結論還沒有下來的那個時間節點。而且,似乎她並不是因為做夢人本人直接的祈禱,而是出於為後死去的父親考慮纔想到要回來的。可是……世事真是難料。路標
據說死去的人每年還會在“三晝夜”這一天回來一次。“三晝夜”那一天,按照習俗,她一早就把要作為路標掛起來的燈籠找了出來,把它弄得就好像靈魂一樣半透明,並讓它搖曳著散發出靈魂一樣的淒冷。那些淺白色的東西,一開始的時候不知有五個還是六個來著?不管怎麼樣,就家人過世之後纔搬過去住的那間小屋來說也是數量過多了。人剛去世,送東西來的人也是新手。與其看著大家在該掛哪個的問題上舉棋不定,還不如將現有的全部都掛上,這樣不僅更省事,也順便打消了受潮的顧慮。兩三個燈籠,都帶有組合式的弔線。可以放在擺著鮮花和香火等供品的供桌旁。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把它放在客廳和走廊之間了。
材料通常是極薄的絹或是紙,或者是絹和紙都含的。有雞蛋形狀的,也有接近於球形的。有略帶淺藍色的,也有別的。有上下的木框都被塗成黑色的,還有在白色木框上面繪了小小的菊花圖案的。墜底的燈籠穗子或淡紫,或淺藍,或是全部都是白色,或是記憶中已經徹底缺失了的別的什麼顏色。那種缺失,不是因為某些人已經忘記了,而是因為在夏天夜晚時分,從來就沒有人能看清過。當那個習俗沒有再被重復的夏天到來的時候,平坦的、總讓人感覺有點髒兮兮、似乎哪裡被壓壞了的厚紙箱從高高的櫥櫃中被搬了下來。它呈現出一種自然的往裡折疊的形態,那極輕的筒狀空洞還帶著些許前一年夏天的味道。這樣的夏天,任誰都變得慵懶,輕易不願起身動彈,任誰都會變得極其馬虎,不會想著非要去把那些東西看個透徹。
本應形態各異的各種花的圖案也都模糊不清了。不過反正都是秋草,所以它們並非毫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