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的紅顏知己
蘇軾一生所著詩文中所提及的女子,除了原配夫人王弗和續弦王閏之,就數侍妾王朝雲次數最多了。
而在蘇軾所留存的有限的墓志銘中,王朝雲也有一銘傳世。其文如下:“蘇軾先生侍妾曰朝雲,字子霞,姓王氏,錢塘人。敏而好義,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紹聖三年七月壬辰,卒於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豐湖之上棲禪山寺之東南。生子遁,未期而夭。蓋嘗從比丘尼義衝學佛法。亦粗識大意。且死,誦金剛經四句偈以絕。銘曰:浮屠是瞻,伽藍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歸。”
銘文最後四句像是禪偈,神秘而莊肅,簡潔而深邃,誘人想像,令人沉思。
銘文中說,王朝雲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執蘇軾手念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是她皈依佛門後的徹悟,也是她對蘇軾所寄予的最後牽掛。生命有定數,人生亦如夢,如露珠、閃電那麼短暫,瞬間而已,不必太在意。所有的擔心和記掛,盡在寥寥數語中了。
王朝雲去世時,年僅三十四歲。
王朝雲認識蘇軾時,僅有十二歲,那時蘇軾已三十九歲了。
有人說,蘇軾作《飲湖上初晴後雨》是初見王朝雲清麗、嬌艷的美好樣子後,不禁詩興大起,遂成就了此千古名篇。一種揣測,無限想像,但這也不過是後來人所希冀的最美好的相遇罷了。不過結果是確定的,王朝雲入了蘇家,走近了蘇軾,成為他生命中一道不可或缺的風景。
楊萬裡道:“小荷纔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一切靈動的、聰穎的、可愛的事物,都令人歡喜和留戀,十二歲的王朝雲能獲得中年蘇軾的青睞,說他們情深義重,有些太過牽強了。而將王朝雲從風月場上帶回家,做妻子的好幫手,這種可能性是有的。後來,王朝雲跟隨蘇軾經歷了“烏臺詩案”、黃州貶謫、惠州貶謫等一繫列變故,從來沒離開過,也從來沒想過離開。
特別是有一件事,足以讓蘇軾感動、銘記一生。
當蘇軾再次遭貶、流放惠州時,面對遙遠的路途、未卜的前途、艱難的生活,眾多侍妾婢女選擇了陸續散去,唯王朝雲心堅意定,二話不說跟隨蘇軾跋山涉水去到荒蠻之地,在艱苦的日子裡陪伴著他。此間,蘇軾曾作詩嘆道:“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絡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因緣。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雲雨仙。”詩序雲:“予家有數妾,四五年相繼辭去,獨朝雲者隨予南遷。因讀樂天集,戲作此詩。”因讀到白居易一句“春隨樊子一時歸”,由此引發了蘇軾的感慨,同為歌伎出身,白居易的愛妾樊素竟在他年邁時偷偷溜走了,哪像王朝雲這般堅貞不二,與自己同患難、共命運。
在蘇軾生命的最後時光中,再也沒有出現過其他女子,唯與王朝雲的影子相知相伴。王朝雲去世後,他先後寫下了《朝雲墓志銘》《惠州薦朝雲疏》《西江月·梅花》《雨中花慢》《題棲禪院》等詩文悼念最心愛的女子。而《西江月·梅花》是較為知名的一首,詞道:“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梅花高潔,梅花出塵,梅花經得住瘴氣的侵蝕和鼕雪的洗禮,王朝雲如梅般的品格、性情、姿態,在蘇軾心中如永遠的雪域精靈,高潔晶瑩,不息不滅。宋代有禪詩雲:“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雲。歸來笑撚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原來,最美好、最令人心動的人與物,就在我們觸手可及處啊!
那時歲月,當年情懷,是不是也如人之暮年,懂得珍惜、懂得愛護、懂得收藏呢?
蘇軾被貶至黃州後的第一個七夕,作了一首《菩薩蠻》:“畫檐初掛彎彎月,孤光未滿先憂缺。遙認玉簾鉤,天孫梳洗樓。佳人言語好,不願求新巧。此恨固應知,願人無別離。”這首詞是寫給王朝雲的嗎?後來的研究者各有不同見解。有人認為最後兩句z符合王閏之的心理和期盼,即唯願一生與蘇軾平平安安,不再分離。而更多的人則認為“佳人”乃王朝雲。因為既然是“佳人”,應是韶華正好、風華正茂,王閏之年齡偏大,且與蘇軾寫予她的詩作口吻有別。更重要的是,王朝雲與蘇軾在黃州時情感發生了變化,王朝雲的角色也有所改變。
豐五年(1082),蘇軾納王朝雲為妾,王朝雲時年二十歲。
在此前,有一個有趣的故事值得探討,那就是為什麼蘇軾會在困難失意的境遇下接納王朝雲呢?
據宋代費袞所著的《梁溪漫志》記載,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為然。又一人曰:“滿腹都是識見。”坡亦未以為當。至朝雲,乃曰:“學士一肚皮不入時宜。”坡捧腹大笑。
王朝雲一句“學士一肚皮不入時宜”,完完全全入了蘇軾的心,也入了千千萬萬後來人的心。最懂蘇軾者,朝雲也。如此玲瓏剔透的人兒,哪會讓人不喜愛?
蘇軾納妾,定是征詢了王閏之的想法,也有人說是王閏之主動讓蘇軾納王朝雲為妾的。其過程並不重要,結果纔最重要。第二年,王朝雲產下一子,蘇軾心生歡喜,為其取名“遁”,有遠離旋渦、歸隱山林之意,希望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於是作詩以求所願。詩道:“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蘇軾希望孩子不求功名利祿,不要大富大貴,隻願其無病無災做個普通人。他的虔誠禱告,會如願嗎?
豐七年(1084),蘇軾接到朝廷詔命將其改為汝州團練副使,易地京西北路安置,四月攜家眷起程,七月二十八日行至金陵江岸,小兒蘇遁中暑不治,夭亡於王朝雲懷中。王朝雲肝腸寸斷,撕心裂肺的哭聲牽動著蘇軾的心,想著幼子夭折於遷徙途中,哪是自己的錯斷送了孩子的命啊!
哀慟之餘,自責不已的蘇軾隻能作詩以悼小兒。《去歲九月二十七日,在黃州生子遁,小名干兒,頎然穎異。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於金陵,作二詩哭之》:“吾年四十九,羈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兒,眉角生已似。未期觀所好,蹁躚逐書史。搖頭卻梨栗,似識非分恥。吾老常鮮歡,賴此一笑喜。”
想著孩子的可愛、孩子的聰穎,蘇軾哀傷不已,繼續寫道:“忽然遭奪去,惡業我累爾。衣薪那免俗,變滅須臾耳。歸來懷抱空,老淚如瀉水。我淚猶可拭,日遠當日忘。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故衣尚懸架,漲乳已流床。”可是,王朝雲的眼淚,蘇軾的眼淚,換不回孩子的活潑笑顏。此後的王朝雲,常悲於失去孩子的痛楚中,她開始修禪問佛,與蘇軾一同修習,頗有心得和領悟,後在去世時念“六如”,也在情理之中了。
後來,蘇軾在王朝雲墓前建造了一座“六如亭”,並撰了一副對聯:“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這不但印證了費袞所輯《梁溪漫志》中“不入時宜”的故事,更是對王朝雲的銘記。
後來,蘇軾再也不聽那首《蝶戀花》了:“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曾幾何時,王朝雲將此詞唱給蘇軾解悶,自己卻不能自已了。蘇軾問其何故,她答曰:“妾所不能竟(唱完)者,‘天涯何處無芳草’句也。”蘇軾聽後大笑,“我正悲秋,而你又開始傷春了。”
生命如蓬草,生命如柳絮,來來去去,反反復復,何悲、何喜、何為?王朝雲以生命起誓的“六如”,隻希望蘇軾在未來的日子裡好好地活,一定要好好地活!而後,蘇軾以“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的約定回應了生命中最後一位紅顏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