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 他在森林裡搜尋的,是個人記憶裡的事件。漫步林中的時候,我運用所有的經驗與心得來理解生活,理解過去與未來,這是對的。但既然森林是為每一個人而造,我就不能隻在裡面尋找與我個人有關的事件與情感,否則,我就不是在詮釋文本,而是在利用文本。利用文本大做白日夢並無不可,我們也常這麼做,但白日夢不是公開的事;它會導致我們把敘事的森林當成自己的私人花園。
l 到現在,我已熟知這部小說裡的每一個逗點和每一個暗藏的玄機,這種四十年樂此不疲讀一本書的經驗使我了解,那些聲稱細剖文本、精讀內容將使魔力喪失殆盡的人是多麼愚蠢。每次我拿起《西爾薇婭》,即使早已爛熟於心——或者就因為知之太深——都有再度戀愛的感覺,好像第*次讀時一樣。
l 穿越一片森林有兩種方法。一種是嘗試一條或數條可能的路線,以便盡快走出森林(到達祖母家,或者像大拇指湯姆、漢賽爾與格萊特那樣回到自己家裡);另一種是漫步林中領會森林景致,弄清楚為何某些路通而某些路不通。同樣地,通讀一個敘事性文本也有兩種方法。任何敘事性文本首先都是說給第*層次的模範讀者聽的,這個層次的讀者理所當然希望知道故事的結局(亞哈船長最後設法捕到白鯨沒有,利奧波德·布魯姆在1904年6月16日幾度與斯蒂芬·迪達勒斯偶遇之後,是否會跟他再次見面)。但是任何一個敘事性文本也是說給第二層次的模範讀者聽的,這個層次的讀者會思考故事本身期望他或她是怎麼樣的讀者,同時希望準確理解模範作者是如何在各處指引讀者的。
l 我注意到人生更像《尤利西斯》而不那麼像《三劍客》,但我們都反而傾向以《三劍客》而非以《尤利西斯》的方式來看待人生。
l 小說文本幫助我們糾正了形而上的狹隘。我們活在現實世界的廣大迷宮裡,比《小紅帽》的世界廣大復雜得多,這個世界的路徑我們尚未悉數置入地圖,也無法形容其全貌。多少世紀以來,人類希冀著存在一種遊戲規則,思索著這個迷宮是否有位作者,或數位作者,具有上帝的思想,或諸位上帝的思想。
l 我們必須遵守德爾菲神諭的戒律:認識你自己。赫拉克利特提醒我們“神在德爾菲的諭旨既不明說也不隱瞞,而是透過跡像顯示”,我們追尋的知識無窮無盡,因為它存在的形式就是不斷的質疑。
l 我們在聆聽或閱讀任何口頭或書面報告時,通常會假定說話者或寫作者希望我們當真,所以我們也準備好以真和假的標準來作出評估。同樣地,我們普遍認為,隻有在一些例外的情況下——譬如說有虛構信號出現時——我們纔會懸置懷疑,安心進入一個想像的世界。加達文本的思維實驗卻得出恰恰相反的結論:當我們聽到某人在某地發生某事的一連串敘述時,我們先是會順應配合,建構起一個擁有某種內在連貫性的宇宙,要到後來纔會采取某種態度,決定把它當作現實世界或是想像世界的描述。
l 當虛構人物開始在一部又一部的文本裡出現時,他們等於在現實世界裡取得了公民權,把自己從創造他們的故事裡解放了出來。
l 累世以來,聖j對於廣大讀者的吸引力正歸功於其脫序性,造成這種脫序的原因則是它是經由多位作者潤飾增添而成的。《神曲》則毫不脫序,但因其結構復雜,出場人物眾多,事件駁雜(套句但丁的話,關乎天上人間,無所不容),所以每句話都能單獨拆解下來當咒語或助長記憶的工具使用……一座森林想要茁壯成聖林,必須像德魯伊人的森林一樣糾纏混生,而不是法國庭園般井然有序。
l 有許多理由可以把虛構作品映射到現實人生中。不過我們也應該思考另一個更重要的課題:我們建構人生如小說的傾向。
l 我們與整個世界之間的感知關繫能夠存在,是因為我們相信先前的故事。如果不知道一棵樹要歷經漫長的生長過程,而非一夜之間枝繁葉茂(因為我們聽別人這樣說過),我們就無法充分了解這棵樹。這種確定性是我們“理解”的一部分,理解一棵樹之所以是一棵樹,而不是一朵花。我們接受祖先傳下來的故事,將之視為事實,雖然如今我們把他們叫做科學家。
l 沒有人隻活在當下的瞬間;多虧了記憶的連貫性,不管是個人的記憶還是集體的記憶(歷史和神話),我們纔能將事物和事件連接起來。因為我們有往事可依,在說“我”這個字的時候,纔不會質疑自己作為個人的自然延續性,這個人(根據父母所述和戶籍記載)生於某時、某日、某年、某地。我們活在兩種記憶裡(個人記憶使我們記得昨天做了什麼事,集體記憶使我們記得母親是在何時何地出生的),而且經常混淆這兩種記憶,好像我們曾親睹母親(和愷撒大帝)的出生,一如我們曾身歷其境“目睹”自己過往的經驗一般。
l 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的混淆拉長了我們的生命,它使人得以穿越時空回到過去,像是得到某種不朽的允諾。當我們通過長輩講的故事或是書本參與這些集體記憶時,就好像博爾赫斯凝視著神奇的“阿萊夫”(Aleph),希伯來文的第*個字母——那裡包含著整個宇宙:於是在這短短一生的旅途中,我們可以在一陣冷風拂過聖赫勒拿島時與拿破侖一起顫抖,在阿金庫爾戰役大獲全勝之後與亨利五世一起歡呼,或在布魯圖背叛謀刺時和愷撒一起痛苦。
l 由此,虛構故事何以吸引我們就不難理解了。它給了我們自由自在地運用自己官能的機會,讓我們想像這個世界,重建過往。小說和遊戲具有一樣的功能。孩童在玩耍中學習如何生活,因為他們在模擬長大後會遇到的情況。而通過小說,成年人鍛煉了自己整理過去和現在經驗的能力。
l 我們既然已經看到虛構故事侵入生活對歷史的影響,那又該如何看待這種現像呢?我不能說漫步小說之林是解決我們這個時代所有悲劇的靈丹妙藥,但這些漫步會讓人們了解虛構故事塑造生活的機制。
l 思考讀者與故事、虛構與現實之間的復雜關繫,有助於我們建立起一種治療模式來對抗沉睡的理性,正是它釋放出惡魔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