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鼻頭》:
殷小妹坐在一張舊竹椅裡,舊竹椅擺在方裁縫家門口,坐在舊竹椅裡的殷小妹眼睛定泱泱地看向西市街盡頭,那裡有一座高聳的石拱橋。下午四點鐘,石拱橋上冒出一顆碩大的黑腦袋,緊接著是一雙滾圓肉實的肩膀,然後是鼓鼓囊囊的白襯衣一高一低的前襟,再然後,兩條沾了一塊灰一塊泥的褲腿交錯上升,與此同時,一雙幾乎看不清顏色的髒球鞋露出來……待那矮壯敦實的身軀完整升上橋頭,殷小妹一挺腰肢,在一陣竹椅“吱嘎”亂響聲中站起來,朝橋頭漸漸接近的壯憨的身影呼喚道:“方弟弟——方弟弟——姆媽在這裡——”
自從嫁給方裁縫後,殷小妹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坐在一張竹椅裡,仰著頭顱看西市街盡頭的石拱橋,看橋上來來往往的人。方裁縫的家就在橋下的西市街上,不管春夏秋鼕,那把竹椅總是擺在家門口。有人從石拱橋上走過,都要被殷小妹從頭到腳看個透,一直看到那人走至跟前,走過她家門口,她還要跟著扭轉腦袋,直看到那背影漸漸消失在西市街的另一個盡頭。看多了,殷小妹就把西市街上的街坊鄰舍認了個遍,還知道了他們都是干什麼工作的,幾時上班,幾時落班,幾時買菜,男人幾時換一趟煤氣罐,女人幾時回一趟娘家……38號的瀋家姆媽,每天下午四點半去買菜,那會兒,市場裡的落腳菜不到早市菜價的一半,下午五點,橋頭就會升起一顆梳著花白發髻的瘦削腦袋,那是買完菜回家的瀋家姆媽;67號的辛老師,在城西小學教語文,公公得了腎衰竭,學校照顧她,給她排下半天的課,中午十二點,橋頭就會升起一張蠟黃憔悴的臉,那是去醫院給公公送完飯回來的勞碌的辛老師。還有101號的季先生,五十來歲的男人,不工作,成天在西市街上逛來逛去,從北頭的棉花店,逛到南頭的方裁縫家門口,再往前踱十來米,走上石拱橋,讓自己高高地站在橋上,仰著腦袋看西邊天空裡將落的太陽,或者低下頭,看橋下閃爍著光斑的川楊河。
石拱橋是西市街的制高點,晴天的傍晚時分,站在橋上朝西看,隻見一枚紅肜肜、沉甸甸的大太陽在天盡頭慢慢地下沉。那會兒,日頭還保持著一天裡最後一點健朗的氣色,光線卻已融化成柔軟的一大片。那是川楊河最美的時刻,夕陽灑在河面上,泛起一團團金色的光斑,就像流淌著一河金子。其實大多時候,川楊河是很丑的,河裡沉積了太多淤泥,河面上又總是飄著一些來歷不明的垃圾,河水就顯得濃稠,綠不綠、黑不黑的色澤。所以,白天的川楊河,就像一大塊裹滿泥漿的髒兮兮的布匹,仿佛時刻被一雙巨大的手拖著緩慢前移。可是一到傍晚,川楊河就從一大塊裹滿泥漿的布匹,變成了一條流淌著金子的河了。
有人走過石拱橋,看見長久地站在橋上東張西望的季先生,就問:“季先生丟了東西?要不要幫你找?”季先生答非所問:“多美的風景啊!沒人欣賞,就可惜了。”
那人便在心裡暗笑:東西沒丟,丟的是魂靈吧。西市街人並不懂得一枚天天升起又落下的太陽和一條流淌了幾十年的髒兮兮的川楊河,又有什麼好“欣賞”的。然而,人們不贊同季先生,卻又十分清楚,“欣賞風景”這樣浪漫而又無用的事情,也就季先生有資格做。
季先生欣賞完落日以及撒滿餘暉的川楊河,從橋上折回,再次經過方裁縫家,便與坐在門口的殷小妹搭幾句話:小妹,方弟弟放學了嗎?方裁縫落班了嗎?
倘若方裁縫已經下班回家,季先生就跨進門,與男主人聊兩句,或者什麼話都不說,與方裁縫默默對坐一刻,抽完一支紅雙喜,起身出門,一路逛回西市街北頭101號自己的家。
季先生是西市街上時刻遊動著的影子,他太有閑了,閑人總是有時間走街串巷、欣賞風景。方裁縫卻很忙,忙得沒時間與街坊鄰舍溝通交往,要麼去上班,要麼下班回家做縫紉活,問他三句話,他隻答一句。方裁縫不是閑人,他要養家糊口,必須埋頭苦干,多話無益。方裁縫的女人殷小妹,倒是個稱職的閑人,可惜的是,殷小妹不懂得“欣賞風景”,她不看流淌著金子的川楊河,也不看落日,她隻喜歡坐在家門口看橋。隻要是個人,進出西市街必須要經過石拱橋,隻要經過石拱橋,就一定會被殷小妹那雙安靜的眼睛默默地追蹤。要是哪家丟了老人,隻肖來問殷小妹:我家壽公公又找不到了,小妹你有沒有看見?
西市街上住的都是本地人,本地人說“壽”,就是“傻”的意思,壽公公年紀大了,腦子不大好,一不小心就會走丟。殷小妹坐在椅子上,翻一翻肉眼皮,脆生生地報告壽公公的兒媳婦:上半天沒看見,下半天看見了,三點一刻過的橋,我問,壽公公你去哪裡?他講,去領退休工資……
殷小妹就像一盞人肉攝像頭,無時不刻地攝錄著那些走過石拱橋、進出西市街的熟人和生人。“要想不讓殷小妹看見,除非穿上隱身衣。”西市街80號生煎饅頭店的小顧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