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
是壞事,是犯罪,是不能允許的行為。
殺人的人,必須遭到報應。
——為什麼?
江籐思考。
殺人是法律禁止的。不管怎麼樣,殺人就是違反法律。法律應該是維持社會而必要的約定事項,所以不遵守是不對的吧。殺人是不對的事。
所以罪也很重,江籐沒有學識所以不清楚,但應該會受到相當嚴重的懲罰吧。
——但是,殺人罪應該視為沒有遵守禁止殺人的法律而產生的罪嗎?
那麼嚴重的刑罰或許是對違反法律這件事而執行的,而非針對殺人本身。
——那樣的話,問題就在於為何殺人會被禁止了。
不僅是法律,宗教、道德之類也禁止、勸誡、否定殺人。江籐沒有信仰,也不知道外國的宗教,但至少應該沒有獎勵或尊崇殺人的宗教吧,也沒有國家有那種文化。
應該……沒有。
當然,是有戰爭或處刑等包括殺人在內的社會行為吧,但那也不可能是積極的行為。或許是有好戰的文化,但應該不會為了人類相互殘殺而歡喜或是加以贊揚。
如果獎勵殺戮,會亡國的。
z之是不好的事。
據說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剝奪別人的生命。
江籐也這麼想。被殺的人,確實被奪走了生命。被奪走生命,人生就結束了。之後的可能性、未來等等都沒了,所以若說虧大了,的確是虧大了。
可是……雖然說奪走,殺人犯並沒有得到殺害對像的生命。並不會因為殺了人就延年益壽,或是未來的選項變多了,或是得到幸福。
什麼都不會變。
沒有任何改變。
罪惡感、內疚、悔恨。
隻會增加這些無用的感情。即使用權利之類的艱澀道理解釋,盡管感覺頭頭是道,江籐還是覺得無法信服。
那些說法根本無關緊要,總之殺人就是件壞事吧——江籐覺得或許這樣想比較好。
什麼都不會改變。不管是殺掉父母還是陌生人,殺掉一個人還是一百個人,殺人的一方什麼都不會改變。如果殺掉一千人、一萬人,社會或世間或許會有什麼改變,但是殺人的人並不會有任何變化。不會長出翅膀,也不會因此擁有神通力。也不會有地獄的惡鬼跑出來拷打他。
如果自己死掉的話……應該會有巨大的變化吧——江籐想。畢竟世界就此結束了,再也沒有比這更巨大的變化了。但是因為結束了,也不知道究竟有了什麼變化吧。
然後對於死掉的人以外的人來說,依然什麼都沒變。
頂多隻有幾個人傷心一會兒罷了。
——就是這樣的。
江籐想著這種事,應該一片清澈的腦中漸漸地開始增加密度了。
用不了多久,腦袋就會塞滿了鉛吧。
連一天都撐不到。
上一次感覺至少還有幾天的時間,他看到了鮮艷的世界。仿佛排出所有累積的膿液,新鮮的大氣充滿了肺部,鼓膜捕捉到全世界顫動的空氣。
就仿佛清晨突然造訪……
不——
那或許是錯覺。那種狀態降臨在江籐身上,隻有短短的一瞬間而已。隻是它的餘韻持續了一會兒罷了。
結果頭又變重了。
等到被鉛塞滿,就回店裡去吧——江籐心想。在那之前,他想待在戶外。江籐騎上自行車,他想看海或是河,他想看水。
——趁著還清澈的時候。
這種狀態纔叫作活著嗎?
確實心髒在跳動,也在呼吸。
血液循環全身每一個角落,肌肉也隨心所欲地活動。
眼睛看得見,耳朵也聽得到,江籐活著。
原來如此,那麼鈍重的時候的江籐,就形同行尸走肉。平時的江籐感覺不到血液流動,也無法領會自己在呼吸。看得見,但沒在看。聽得見,但沒在聽。
日常的江籐,是一具雖生猶死的傀儡。
所以……
是對生死遲鈍嗎?因為形同活尸,所以若不目睹真正的死亡瞬間,就無法判別生與死的差別吧。所以纔會去幻想什麼除了自己死去之外,自己的世界不會改變這種沒用的事情吧。
江籐笑了。
雖然江籐難以察覺,但或許其他人全都能夠敏感地察覺更瑣碎的小事,每當發現,都感受到世界為之一變的衝擊。他們哭,他們笑,他們的世界因為一點小事而全盤改觀。
雖然江籐也並不覺得羨慕。
因為他覺得那畢竟都是虛假的,那麼遲鈍一點纔好。
充斥著重鉛的生命,這纔適合江籐。
雖然……他覺得非常討厭。
那雙眼。
江籐回想起來。
那女孩瞪大的那雙眼。
與自稱真壁惠的女人一樣的眼睛。
——不,自稱真壁惠的女人的眼睛從一開始就是死的。那種東西隻是純然的尸骸。是過去是人的、無生命的物體。可是那個少女的眼睛……
一開始是活的。
死去的瞬間……
生命的燈火熄滅的瞬間。
江籐目睹了那一刻。
那女孩憂愁地在海岸哭泣著,為自己的生命憂愁。然後女孩身旁——
她身旁的沙灘上——
擱著盈滿水滴的那隻容器。
女孩說了。
——殺人者必須遭到報應。
她說。
——殺人是不被允許的大罪。
她說。
當時的江籐是一具傀儡,所以不太懂女孩說的話。看起來脆弱易碎的年輕女孩說出這種話一事本身就令他無法理解。
看見河邊了。
江籐下了自行車,眺望河的另一頭。
沒錯。
女孩死亡之際,江籐在近處目擊了全程。
那女孩在江籐伸手可及之處死去了。雖然隻有一瞬間,然而那微微痙攣的白皙頸脖、隨著痙攣顫動的細柔纖毛、肌理細致光滑的皮膚收縮的情狀,一切的一切,江籐歷歷在目。他也聽見了不應該聽得見的聲音。江籐覺得,那是女孩的心髒萎縮的聲音。
所謂看,就是這麼回事嗎?所謂聽,就是這麼回事嗎?當時的江籐這麼想。
那個女孩,當時是清澈的嗎?
或者她也和江籐一樣,是一具傀儡?
江籐推著自行車,想著這種事。
他在被鐵絲網圍繞的空地邊停下自行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江籐的內在似乎尚未被鉛充滿,還有空氣進入的餘地。
江籐就這樣繞過空地,望著青草和泥土,走下河岸。河岸的草叢已經開始枯萎,變得白褐。明明就生長在水邊,真是奇怪,江籐想。
他在干燥的堤壩上坐下。
那個時候,江籐也是用這樣的姿勢坐著。
當時老板娘發出的刺耳噪音、老板慵懶的動作、酒瓶、電話、招牌、櫃臺,一切的一切都讓他難以忍受,所以他溜出了店裡。從頭到腳塞滿了鉛,讓他連呼吸都不願意。
那一天……江籐假裝送貨問訂單,溜出店裡,去了大磯海岸,
就和現在一樣,坐在沙灘上看海。雖然看也看不到什麼。隻有如同畫上的海一樣單薄的東西橫亙在眼前。不管是讓海風吹拂,還是吸入潮香,這具塞滿了鉛的傀儡般的身體,也莫可奈何。
注意到時,身旁站了一個女孩。
女孩的發絲在海風中顫動。
環繞在眼周的修長睫毛濡濕著。
——啊啊。
原來體內是有水的——江籐心想。
原來自己塞滿了鉛,所以纔流不出淚來啊——他隻是這麼想,並沒有搭訕。
然而——
結果江籐還是和女孩說話了。與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聊天,從江籐所知道的江籐的行動原理來看,是完全無法想像的事。
女孩想死。
不,這不是正確的形容,女孩是想要停止活下去吧。也就是說……當時的女孩是活著的。
理所當然。
雖然理所當然,但對於傀儡的江籐而言,周圍的一切全都是即使活著,也無異於死物的背景畫,所以活生生的女孩的存在,對江籐而言十分新鮮。
——她是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