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豬
瓷豬站在古鐘旁的壁爐架上,她打扮得非常精美,自認為是整間書房裡最漂亮的。
她最親近的鄰居是一尊墨丘利①的青銅像,他矗立在嵌著時鐘的大理石峭壁上。這兒還有一個紙板粘的小鬼,一個海涅的石膏半身像,以及兩隻插著枯枝的花瓶。他們在壁爐架上已經獃了很久,相互非常熟悉。隻要書房裡沒有人,他們就會交談起來。
今夜,他們也沒有什麼理由不遵循往日的習慣。
女僕剛熄了燈,走出房門,瓷豬就一臉不滿地說道:
“呸,我不喜歡燈光!”
“每一次您都是這麼開頭的。”紙糊的小鬼提醒她。
“那又怎樣? 我又不像老鐘,隻會不停地重復一句話。”瓷豬反駁道。
“哎呀,鐘!”海涅的半身像感嘆道,“先生們,你們知道嗎,鐘很快就要為人類記錄本世紀的最後一刻,迎接新世紀的到來了!”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瓷豬不屑地說,“好像他哪一年不是這樣做似的!”
“每年都是一百年的最後一年。”小鬼說。
“正是,正是!”鐘說。
“人類的這個習慣真可笑,每年十二月末的時候,他們都要幻想一下,生活的這個世界上還會誕生什麼新東西。”海涅的半身像說道。
“您這指的是?”瓷豬問道,她算不上是機靈的家伙。
“就是指的新年。”
“喔,沒錯!”瓷豬感嘆道。
“這個很好解釋。”小鬼說,“人是不幸的、懶惰的,他們自己根本創造不出新的東西,可是活著又是那麼乏味,所以他們隻得幻想著,不需要自己的努力世間就會出現什麼新的東西。”
“人是懶惰的,沒錯!”瓷豬不容反駁地說道,“他們懶惰,所以不幸,而且他們還很愚蠢。實際上,成為一個幸福的人是那麼簡單。什麼是幸福? 幸福就是懂得知足,沒有別的什麼奧秘。”
“哦?”海涅的半身像嚷道,“太太,您要知道,我塑造的這個人也許不會贊同您。”
“唔,我還真不知道您塑造的是個什麼人。但我覺得,萬事萬物都應該堅持做自己,而且隻做自己。我相信,要是夜鶯想要做豬,那隻會變得更可笑,絕不會變得更美好。”
“嗯。”海涅的半身像說,“不過,假如我隻做我自己的話,我就不會擁有如此美麗的外表,要知道我隻是一堆石膏而已。”
“您這樣很好,謙虛而且敢於承認自己的不足。”瓷豬對海涅的半身像贊賞地說道,“可是什麼東西能阻止您變成豬呢,要是您不滿意自己的現狀的話?”
“說實話,我從沒想過。也許,這樣會更好。”
“嗨,您可———真蠢! 能變成一隻普通的豬就已經很舒心了,而若是能與我並駕齊驅,那簡直達到了世間最w美的境界。我們可是約克夏豬,純種的約克夏血統,您懂這個嗎?”
“噢,我懂,您經常給我們講您的族譜。”
“正是,正是!”鐘說。
“我們約克夏豬早就為自己規劃了生活的軌跡。這雖然睿智,卻也十分簡單。”
“這一點您倒是從來沒對我們說過。”小鬼笑著說。
“我們約克夏豬永遠都是如此,就像你們看到我現在的這個樣子。”瓷豬鄭重其事地說,“這是因為,首先,我們堅信優質飼料的益處和必要性。汁液的代謝遠比思想的代謝更為重要。活躍美好的思想是什麼呢? 仔細分析一下吧。即使在我認定的完人身上,我相信,你們總會在他的思緒中找到些許優質的烤牛肉,兩三滴紅酒,蘆筍,蘑菇,鮮肉,還有使思想閃光的香檳和玩樂。當然,食物之外還要給思想以位置。我們生活在這樣的時代裡,如果毫無思想地出席社交場合,就像是忘了打領帶一樣,有失體面,這一點很重要。此外,我們還要具備一定的品位和智慧,纔能夠選擇恰當的好思想。
“你們發現了嗎,問題在於許多思想都是有毒的,它們會毒害我們的感知。總之,努力讓我們的外在飽含思想,而把內心全部摒棄,這纔是最w美的狀態。遺憾的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這一點。當然,為了在社交場裡應對自如,就需要選擇一些簡單、健康的思想,比如:二二得四;餓了要喫東西;科學是萬能的;個性需要自由,但應在理性的限制之下;打死跳蚤的確殘忍,卻並沒有違背道德……諸如此類的思想。其實,這些也算不上什麼思想,隻是隨便說說。可無論如何,這對體面人來說是必不可少的,沒有這些程式,誰也不會承認你是一個有教養有學識的人。
“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還必須帶著一種堅定的語氣,仿佛除了您誰也不懂得您在說什麼,仿佛您講的是無法企及的天堂。不過,最好不要說天堂的事吧,因為我們約克夏豬從來也沒見過天堂,而且說實話,我並不相信它的存在。
“話說回來,有一次,我們之中倒是有一個看見水窪中有一個空洞。你們知道,完全是空洞的東西,那大概就是天堂吧。如果真是這樣,那天堂又有什麼了不起呢? 有什麼可值得談論的呢? 為了能在社交場上談笑風生,在選擇話題的時候一定要適當,這些話題在任何時候對任何人都不需要負什麼責任。
“若是擁有了優質的食物和得體的思想,那麼您的肉體和精神會達到完美的平衡,幸福的根源正存在於這樣的平衡之中。我說的這些,當然是針對人,因為我們約克夏豬完全不需要思想。我們隻需要確信,自己是世界的中流砥柱,這就夠了。呃,總之,是支柱,是根基,可以說或是換句話說,是棟梁。這是不言而喻的。在這樣的自我定位之下,我們決不允許自己做那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像什麼期待新事物、新年什麼的。”
“太太,您可真有見解。”小鬼笑著說,“說實話,您要不是個瓷豬,倒該去著書立說。”
瓷豬狐疑地哼了一聲,說道:
“我不知道書是什麼東西,從來也沒嘗過。是不是像酸白菜一樣的東西?”
“不總是。”小鬼簡短地回答。
“看!”海涅的半身像喊道,“你們看,今天有個什麼黑影從時針落到表盤上了。這意味著什麼?”
“嗨,這是新年之前常有的事。”分針輕聲回答,“這不是黑影,或者說不是普通的黑影,而是人們在一年裡沒有完成的事情的反饋。這些事情聚集在一起,跟在我們身後,拖延著我們的腳步。”
“完全不明白!”瓷豬嘆息道。
“我是說,它們跟在我們身後,是為了說明那些人類本該完成卻沒有做完的事情。”
“正是,正是。”鐘肯定道。
“我無法忍受哲學、隱喻和類似的胡言亂語。”瓷豬解釋道。
“早就已經,”時針說,“世界上早就沒有忠實於生活運動的鐘了。所有的鐘都在滯後,因為他們與時間同行得太艱難,太沉重,時鐘裡裝載了太多的人,身後又拖著太多未完成、未決定的事。”
“正是,正是。”鐘冷漠地肯定道。
“生活要向自己的目標邁進,要求人們有所作為,可人卻甘願做懶惰的俘虜,拖慢生活前行的腳步。該做的事已經到了期限,卻依然沒有完成,因為缺乏團結勞作的神聖的手,缺乏擴充生活的勞作之手。如此一來,人們隻好落後於生活。”
“不,他們就是太蠢!”豬說。
“他們是誰,太太?”小鬼問道。
“唔,當然是人啦,還有誰會那麼蠢呢? 就是人! 看吧,鐘都慢了,可人們還在十二點整迎接新年!”
“但是,鐘也許就慢了幾分鐘呢?”海涅的半身像說。
“就拿我們來說吧,已經慢了一個多世紀了。”分針平靜地說。
“看到了吧,”瓷豬高興地喊道,“都慢了一個世紀了,人們還信心十足地迎接新年呢,他們這是等的哪一年啊?”
“一八九九年。”小鬼說。
“啊,真沒想到,人們已經在世界上生活了這麼久! 大概,這就是他們愚蠢的原因吧。因為已經衰老了,是嗎? 他們的生活啊,多麼枯燥乏味的生活! 多麼不幸的生活呀!”
“噢,艾拉賴達!”墨丘利感嘆道。盡管他是銅鑄的,可他知道自己塑造的是神,所以隻有在大家的談話惹怒了他時,他纔會開口說話。“噢,艾拉賴達,生活墮落得多麼卑微啊! 世間的生活是多麼單調! 就連豬也來審判生活了,而在她的結論中,唉,我聽到了真話。”
“不好意思!”豬驕傲地說,“什麼叫‘就連豬’? 您這個被拒之門外的神也敢說‘就連豬’? 我要讓您明白,您是野種,我可是約克夏豬!”
這時,書房的門開了,一個舉著蠟燭的人走了進來。在有人和光的情況下,壁爐架上的小家伙們全都不說話了,他們認為這是不合適的,墨丘利和瓷豬的爭論也就此戛然而止。
走進書房的那個人胖胖的,臉色緋紅,顯然,他剛剛喫飽喝足,還唱歌似的打著飽嗝。他站在桌前,捏熄香煙,說道:
“我不喜歡悲觀主義者! 那是什麼? 生活難道是糟糕的嗎?胡說八道! 我們迎接本世紀的最後一年,可以說是帶著科學一起,舉著科學的火炬,和X 射線、液態氣、電影院……什麼電影啊! 特別是當她淘氣地坐在浴缸裡……嘿,嘿! 他們說,生活是令人厭惡的。誰說的? 這是誰說的? 啊,我知道,是菲利普·費多羅維奇說的。菲利普·費多羅維奇為什麼說生活糟透了? 因為他胃不好。還有,他沒能得到聖誕節的獎賞。明白了! 哎,杜尼婭! 杜尼婭!給我拿礦泉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