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沒有姥爺
林林:
給你說說我姥爺的故事吧。
我的姥爺去世時,你纔3歲,你可能不記得了。
那時,我在北京讀研,遙望東北,默默流淚,向姥爺致哀。
在我們姐弟小時候的家信裡,總會出現“姥爺”。這麼多年過去了,姥爺帶我們走過的日子,仍在眼前。
我姥爺來了。
那是讓我惶惑的1968年秋天。
那一年,在幾個月之內,媽媽、爸爸、姐姐先後離開家,爸爸去了學習班,媽媽去了干校,姐姐成了下鄉知青。每走一個人,家裡就空一塊,我一點點失去了安全感。家裡隻剩下我和兩個弟弟了,我13歲,大弟10歲,小弟7歲。
那日子怎麼過呢?這時,姥爺來了。
姥爺是個大高個兒,但背有點兒彎了;濃眉大眼,但眼角垂下來了。
在接下來兩年的時間裡,我和弟弟們寫給媽媽、爸爸、姐姐的信裡,總會提到:
我們很好,姥爺也很好;
姥爺不咳嗽了,身體很好;
姥爺給買香瓜了;
我以後一定多干活,不讓姥爺生氣;
姥爺前幾天肚子難受;
姥爺在,我們都不太覺得寂寞。
1970年2月4日,我給媽媽的信:
媽媽,你給姥爺做一身能套棉衣的外衣吧。姥爺在咱家很辛苦,每天做飯,姥爺的衣服有的地方都可以照見影了。
如果家裡有布票,我一定給姥爺買。
家裡過緊日子,姥爺先給我們立了規矩,花錢得報賬。
記得那時,姥爺派我和弟弟們出去給家裡買東西,姥爺估摸著預支些錢。等我們完成任務回來,醬油多少錢,醋多少錢,得說清楚,找回來的零錢都得交給姥爺。
有時,找回一分錢,心想,姥爺不會要了吧?但姥爺還是會問:“找的錢呢?”姥爺不識字,隻認識數字,卻會打算盤,記賬靠心記、心算,腦子特好使。
兩年後,媽媽終於回家了,姥爺把攢下的錢交給了媽媽。媽媽意外,日子這麼緊,怎麼會攢下錢呢?姥爺說:“就是怕你們再停發工資,孩子們得喫飯啊!”
姥爺有時晚上喝一點點白酒,但從來沒有什麼下酒菜。鼕天裡的,我給他買了一點兒粉腸,讓他喝酒時切上幾片。可那天回家掀開鍋蓋,聞到一股香氣。原來,姥爺把粉腸和白菜燉在一起,都給我們大家喫了。那天,喫得很香,心裡卻很難受。
家裡有了大人,我們姐弟有了主心骨、有了安全感。可是,我沒想到,姥爺也會失去安全感。
那次,家裡遭到搜查,我蒙了,姥爺也蒙了。老的、小的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都不知媽媽在干校為什麼失去了自由。姥爺看著他們翻箱倒櫃,眼睛裡充滿了不安。他默不作聲,從此,落下一個毛病,頭不自覺地晃動,很久都沒有好。
1969年鼕,我媽媽被派到黑龍江的呼瑪縣工作隊,那裡鼕天常常零下40多攝氏度。姥爺時時惦記著她,常會在我們寫信時,坐在旁邊,說上幾句,讓我們寫上。
12月12日,大弟寫給媽媽的信,帶去姥爺的囑咐:
媽媽,姥爺說:“你要是上哪兒去坐馬車,拿紙把腳包上。買一個新鞋墊留著,等坐馬車的時候,再墊在鞋裡。省得凍腳。”
那時,姥姥時常要去舅舅家,姥爺就一直守著我們。我隱隱能感受到姥爺的寂寞。
太陽照著窗子,窗框在牆上留下影子。太陽升起,落下,影子隨之變化。姥爺常常看著牆上的影子,說:“你看,影子到這兒,是10點。過一會兒,到那兒,就11點了。”
姥爺看著那日影慢慢移動,心裡在想著什麼?也許想,他的女兒有難,不知何時回家;也許想,他這大半輩子遇到的難。
姥爺12歲就出門為家裡謀生了。他說:“那以前,腦子像一盆清水似的,可好使了。後來在大車店打工,沒白沒黑,迷迷糊糊的。”勞累、貧困、戰亂,伴隨他的大半生。
姥爺從小失去上學的機會,他當了父以後,再窮也供孩子上學,不論兒子、女兒。我媽在學校得了獎狀,拿回家,我姥爺高興的啊,一邊把獎狀貼在牆上,一邊誇著:看我大閨女!
他曾對子女說:“我就是拿著棍子要飯喫,也要供你們念書,長大了能看書就行。”可是,自己不識字,是他ZUIDA的遺憾。
我看書,他抽著煙看著我。過一會兒,他說:“一丹,你給我念念。”我於是念給他聽,忘了當時念的啥書,姥爺聽了一會兒,說:“別念了。”可能,他聽起來沒啥意思,他想聽的是啥呢?也許是評書、唱本、老故事,楊家將、水滸一百單八將什麼的。可那時,那些適合他聽的東西,都成“毒草”了。
有了姥爺,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不論是窮日子還是愁日子,他都能找出樂兒,他從年輕時就是這樣。我媽媽曾寫道:
小時候,爹趕馬車風塵僕僕地回家,一進院就喊:“大丫頭,車上草裡有花!”原來,他在草甸子割草的時候,遇到野花,就留心割下來,捆在草裡帶回家。因為,爹有七個孩子,五個是閨女,爹知道,閨女喜歡花。
閨女聞聲奔來,把草捆打開,野百合!黃花!藍雀花!閨女一枝枝挑出來,找幾個瓶子、罐子,裝上水,樂樂呵呵地把花插起來,貧寒的家裡立刻就亮堂起來。
爹看著花和女兒說:“好看吧?”女兒看著花想,爹奔波養家那麼累、那麼苦,還有心思給女兒采花!
果然像我媽說的,姥爺把愁日子過得也挺有趣。
“冰棍——3分錢冰棍——”
吆喝聲剛落,就聽小弟在院子裡衝著四樓陽臺大喊:“姥爺!姥爺!”
望下去,小弟正伸出三個手指頭,充滿期待地看著姥爺。姥爺就隨手用夾衣服的小竹夾子夾上3分錢,朝小弟扔下去。小弟的目光緊盯著“目標”,飛快撿起,奔向冰棍!
有的時候,姥爺會逗一下小弟,他用竹夾子夾上小煤核兒扔下去。小弟不知有詐,跑去,撿起,興奮,失望。樓上樓下逗著、樂著,然後,姥爺再扔下去3分錢,看小弟歡天喜地、心滿意足地喫冰棍。這成了爺孫倆的遊戲,老少都挺樂呵的。
姥爺不識字,卻有見識。
日本侵占東北時,姥爺對孩子們說:“咱們是中國人,不是偽滿洲國民。”學校強制學生學習日語,姥爺卻說:“日本話不用學,再過兩年就用不著了,小日本是兔子尾巴長不了。”
“文革”時,他看著毛主席和林彪的照片說:“林彪是奸臣。”我聽了嚇一跳,問:“你咋知道?”他說:“你看吧!”那時,到處都在喊“永遠健康”。後來發生了9?13事件,我想起這事兒,姥爺不識字、不開會、不看報,是非忠奸,他怎麼看出來的?
姥爺平常嘮嗑傳下來的話裡,更有著民間的智慧:
苦是人受的,虧是人喫的;
窮也不洩氣,富也不張狂;
人在難處拉一把;
遇到災難時,要退一萬步想,和更糟的事比,就想開了;愁眉苦臉也是活,歡歡樂樂也是活;
人心要大,什麼都能裝得下。
姥爺去世的時候,爸爸給我寫了一封信:
姥爺去世了,大家都感到悲傷、想念。不過,已經81歲的人了,臨終時又是那樣安詳、平靜。人們說,是喜喪,的確也是這樣。
現在,我們記著姥爺的好處,經常想著。我和你媽媽被“改造”的幾年中,姥爺領著你們仨過,那時的記憶,應該是特別深的。
記得有一張畫,名叫《父》,畫的是一位老年農民,滿臉皺紋,可是眼神裡看出是那麼和祥、慈善,充滿了希望。對這幅畫你可能也記得,可惜手頭找不到了。
我常常想,姥爺,就是那樣的人,他就是,樸素而又倔強的人。
在困難的時光,和誰在一起,那個人留下的記憶就會是刻骨銘心的。
林林,你想,假如沒有我姥爺,那些日子會是什麼樣兒?那一定是愁雲籠罩的日子,我和弟弟們的性情可能是憂郁的、膽怯的、缺少安全感的,甚至是扭曲的。
幸好,有姥爺在,我們度過了那一段難忘的歲月。
我姥爺—你太姥爺的名字叫:韓忠堂。
一丹姨
201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