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淚語
一個父親雙手托著他的病危的女兒,兀立在無人的荒野上。
這裡沒有時間,沒有生命,所以也沒有死亡。這裡是我們的樂園。
苦難可以激發生機,也可以扼殺生機;可以磨煉意志,也可以摧垮意志;可以啟迪智慧,也可以蒙蔽智慧;可以高揚人格,也可以貶抑人格—全看受苦者的素質如何。
面對自然悲劇,我們有什麼呢?這裡沒有舞臺,隻有空漠無際的蒼穹。我們不是英雄,隻是朝生暮死的眾生。
我們面對的是沒有靈魂的敵手,因而不能以精神的優越自慰,卻愈發感到了生命的卑微。
我們終於發現,忍受不可忍受的災難是人類的命運。接著我們又發現,隻要咬牙忍受,世上並無不可忍受的災難。
那麼,世上還是有幸福的,那就是我們業已失去的一些非常平凡的價值。在病人眼裡,健康是福。在受難者眼裡,平安是福。可是,在我們尚未失去它們時,我們卻並不引以為幸福。人心固重難而輕易,舍近而求遠,所以幸福是難的。
生命和世界,多麼不同的東西。當生命通過世界時,怎麼能不被磕著呢?愈是純粹的生命,就愈容易被磕著,愈遭到這個世界的拒斥。
一個普通的秋夜。
深夜兩點,宅院裡樹影幢幢,涼氣襲人。四周靜極了,隻聽見一片蟲鳴聲。妞妞在我的懷裡,微皺著眉,目光閃爍,久久不作聲,似乎在沉思什麼。我也不作聲,低頭凝視著她。這真是我的女兒呵,完完全全是我的女兒,從她的神態,我感到一種無言的溝通。
在一個夏末秋初之夜,我和妞妞,我們沉浸在清涼的夜色中。我們醒著,而周圍的高樓都在沉睡,隻有上帝和我們同在。
這是除夕之夜,無數家庭聚在電視機前興高采烈地百無聊賴。我獨坐在黑屋子裡,懷裡是妞妞。她小手緊勾著我的脖子,小腦袋緊偎著我的肩膀,似睡非睡。我摟著她,也似睡非睡。在這蒙眬中,我忽然異常清晰地感覺到歲月正飛快流逝,帶走妞妞,也帶走我自己,一眨眼生命已到盡頭。我自己的喊聲把我驚醒:人生真是一個騙局!
[爸爸]
妞妞詞典裡的第一個詞,並非按字母排列。
爸爸是一個抱她抱得最多的人,一個最賣力地巴結她的人,一個從她出生開始便喋喋不休向她自稱爸爸的人。所以,她最早會說的詞是爸爸,這並不稀奇。
妞妞八個月。那些天裡她和我格外親,一聽見我的聲音就嬌喚,迫不及待地朝我懷裡撲來。在她的嬌喚中,“爸”這個音越來越頻繁地出現,越來越清晰。我不太敢相信,心想也許是無意的吧。可是我終於不能不相信了,隻要我抱她,往往一聲接一聲,一連十來聲,她喊我應,其樂無窮。
若干天後,雨兒抱著她,靠在沙發上。我進屋,她似有覺察,身子動了一下。雨兒問:“妞妞,爸爸在哪裡?”她朝兩邊張望。我剛從雨兒懷裡接過她,突然一聲清晰的“爸爸”脫口而出。接著又喊了一聲,格格笑了起來。
聽到自己的孩子頭一回清清楚楚地喊你一聲“爸爸”,這感覺是異乎尋常的。這是造物主借孩子之口對你的父親資格的確認,面對這個清純的時刻,再輝煌的加冕也黯然失色了。我心裡甜得發緊,明白自己獲此寵賞實屬非份。
“妞妞,花褲子是誰買的?”
不管怎麼教她是媽媽買的,她的回答永遠是:“爸!”
深夜,妞妞醒了,我走近她,她立刻歡快起來,手舞足蹈,接著抓住我的手,一連喊了十幾聲“爸”。我怕她興奮不再睡,故意不應。她毫不氣餒,沒完沒了地喊下去。我忍不住笑了一聲,這下糟啦,她又笑又喊,歡呼她的勝利。
醒來後,她精神十足,久久不睡。我實在困極了,有點兒急躁,把她放到小床上,說:
“妞妞,你再不睡,爸爸不管了。”
話音剛落,響起她的清晰嬌嫩的聲音:
“爸爸。”
我一把抱起她,緊緊摟在懷裡。她在我懷裡又連聲叫爸爸。
白天黑夜,我的耳邊總是回響著妞妞喊“爸”的嬌嫩的聲音。她一喊總是一長串,每天要喊一百聲,喊得我心潮澎湃,也喊得我心碎。
妞妞醒了。我湊近她,隻見她睜大一雙盲眼,炯炯有神。覺察到我,她眼中閃過笑意,說:“爸爸,小心肝。鏡,鏡!”說著伸手抓去我的眼鏡。我說:“真可愛。”她馬上接上:“喜歡得不得了。”
我抱她到走廊上。夜色朦矓中,她臉朝我,仿佛在凝視,然後突然連聲喊道:“爸爸,好爸爸……”
“妞妞喜歡不喜歡爸爸?”我問。
“喜歡,”她答,又斷斷續續說:“爸爸,喜歡爸爸。”
她穩穩地站在大床上,我對她說:“喂,妞妞真棒!”她一邊笑喊:“不得了!”一邊朝我走來。我要去漱洗,說:“等一會兒。”她朝我背影喊:“找爸爸!”我洗畢回來,學她:“找爸爸!”她隨即應道:“找到啦!”
她連連唱:“給爸爸喫,給爸爸喝。”我吻她的小肩膀,說:“真香,真香。”她從容答:“給爸爸。”
我抱妞妞抱出了腱鞘炎,手腕上敷著藥。她摸著了,說:“爸爸疼。”我問:“怎麼辦?”她答:“妞妞哭。”接著馬上說:“好爸爸。”
“妞妞,媽媽抱,爸爸手疼。”雨兒說。
“爸爸疼,要爸爸不疼。”她懂事地說。
她站在阿珍身上跳,阿珍喊疼,讓她下來,她偏說:“上!”阿珍說:“你到爸爸身上
跳。”她答:“不上,爸爸疼!”後來她在我身上眺,我喊疼,她說:“爸爸疼死了。”
這些天她老說:“爸爸疼。”說著就伸出小手來摸我。打她的小屁股,問:“疼不疼?”回答也是:“爸爸疼。”我笑說:“可不,打在妞妞身上,疼在爸爸心上。”
妞妞正發病,疼得無法入睡。我徹夜抱著她,在走廊裡徘徊。
已是深夜,靜極了,我們沿著走廊來回走呵走,父女倆都不吱一聲。她躺在我懷裡,睜大著眼,時而轉換一下視線,仿佛在深思著什麼。好久,她輕聲告訴我:“磕著了。”我說:“爸爸心疼妞妞。”她說:“心疼爸爸。”又過了好久,她仍用很輕的聲音說:“回家家聽音樂。”我抱她回屋,聽著音樂踱步,她依然十分安靜。“磕著了,”她又告訴我。我說:“爸爸抱抱就好了,妞妞真乖……”她說:“爸爸辦,辦好了。爸爸想辦法。”她相信爸爸永遠會有辦法的。爸爸是她生活中的一個必要而又無用的謊言。
“找爸爸,找爸爸……”無論睡著醒著,我總聽見妞妞的聲音,時而是歡快的,時而是哀切的,由遠及近,飄蕩不散。
“爸爸疼妞妞哭。”這是妞妞常說的一句話,一開始是遊戲,後來成了病中對自己的安慰。在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時候,她在夢中也說著這句話。
爸爸疼妞妞哭。今生今世,妞妞是永遠的哭聲,爸爸是永遠的疼痛。
第七章
要有光
即使在這些烏雲密布的日子裡,妞妞的海灘依然有陽光燦爛的時辰。死神玩弄她於掌心之上,但隻要它稍稍松手,妞妞又發出了天使的笑。
白天,病魔把妞妞折磨得整日軟綿綿地閉目似睡非睡。可是,往往到了夜晚,她那委靡了一天的小身體便突然恢復了生機。雲破天開,露出一小塊晴朗的藍天,她睜眼笑了。她的笑眼彎彎的,恰似破雲而出的月牙。
雨兒給妞妞喂藥,在她脖子上墊一塊紗布,她立刻靈巧地抓起紗布朝地上一扔。再墊,再扔,屢試不爽。她知道墊紗布沒有好事。我們都笑了。她聽見我們笑,也咧嘴笑了。
雨兒用小毛巾踫妞妞的嘴角,邊踫邊喊:“不給喫!不給喫!”她知道是在逗她,笑得那樣瘋,小身子拼命抖動。
我抓住妞妞的小手朝我嘴裡送,喊道:“真好喫!真好喫!”她開懷大笑。當我再次抓起她的小手時,她就斜眼注視著我,一旦我喊出她期待的那句“真好喫”,就立刻報以大笑。
由於腫瘤和炎癥的發作,她事實上不能久笑,一久就眼痛難受,瞬息之間笑臉會變成哭臉。可是,她依然愛笑。逗她,觸摸她,和她說話,她都會大笑。有時她自個兒躺著,也會不住地笑,並且故意用她的笑來逗我們和她一起笑。一旦把我們逗笑,她就笑得更歡了。她的笑純淨,明朗,甜美,沒有一絲陰影和苦澀。縱然臨近死亡,她的生命仍然像朝露一樣新鮮。身受她那樣的苦難,沒有一個成年人能夠像她那樣笑。成年人面對死神也會笑,但那至多是英雄的笑,崇高而不美。
夜晚,妞妞躺在床上,她又使勁朝頭頂上方看,看得那樣專注,那樣陶醉。盡管她的渾濁的左眼已經全盲,右眼底也隱藏著腫瘤,她的雙眼依然轉動自如。她的澄澈的心從被漸漸封死的窗戶的空缺中看出去,使勁看呵看,被她看到的景像迷住了。於是,屋裡響起她的爽朗的笑,一浪高過一浪……
我們守在她的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被她且看且笑的可愛模樣迷住了。
突然,我看到了什麼?她的右眼,那給了她如許快樂的僅剩微弱視力的右眼,瞳孔中黃光一閃!我驚呼一聲,我的心痛哭起來。
可是妞妞,她仍然在看,在笑……
第五章
絕望的親情·札記之二
爸爸的日記
從你降生的那天起,我就為你寫日記。我打算在你長大以後,把它送你作最好的禮物。
可是,你永遠讀不到了。
在一篇日記裡,我曾寫道:“爸爸中年有你,等你長大,爸爸就老了。想到在你如花盛開的時候,爸爸要離開你,爸爸怎麼舍得呵。”
誰能想到,不是有朝一日爸爸離開你,而是現在你早早地要離開爸爸。
誰能想到,今生今世由我親手送終的第一個親人竟是我的女兒!
然而,我仍然天天為你寫日記,不是給你將來讀,而是給你現在讀。每當我單獨和你在一起並且對你喃喃細語時,你那定定凝視我的眼神使我相信你聽懂了一切。世界必定是有兩個,一個虛假,一個真實。隻是在眼前這個虛假的世界裡,我們纔會生離死別。那個真實的世界卻是永恆的,在那裡我們本是一體,未嘗聚散。我的日記就屬於那個世界,所以,每一個音尚未發出你就已經心領,每一個字尚未寫下你就已經讀懂。
在小河邊
黃昏的時候,我抱著你,穿過街市,去找一條小河。小河裡有魚,有流水。小河邊有風,有晚霞,還有紅花、綠草和低飛的鳥。
行人詫異地望著我,望著一個父親懷抱一個小小的嬰兒,穿過黃昏的街市。
我曾經想,我的女兒,等你稍稍長大,會走路了,我要帶你去小河邊,指給你看魚,看鳥,看花,看草。但你不會有那一天了,所以,讓我們今天就出發。
黃昏的時候,我抱著你,坐在小河邊。夕陽西下,晚風從東邊吹來。我搖著你,給你講小魚和小鳥的故事,你在我懷裡靜靜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