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二十七歲的時候，我好不容易從絕望的愛情折磨中蘇醒過來，重新為自己建構了一個清明溫馨的心靈世界。
這時，神奇的事發生了，我在面對自己或別人的愛情故事時，竟往往生出一種淒涼的美感，遠遠看著，好像在雨霧中看著一朵開到頂峰的玫瑰，帶著水珠，微微顫抖地凋落了。站在雨中的我們，知道那玫瑰再美，總一定會凋，所以隻會有一聲輕輕的嘆息，注視玫瑰花瓣逐漸埋沒在雨的泥濘之中。我們失落的愛，不也像那樣嗎？為什麼我們不能在淚裡，微笑地注視自己的愛落入泥地呢？
玫瑰與愛是如此類似，盛開的玫瑰會一瓣瓣落下，愛到了頂點，也會一步一步地走入淚中；可嘆的是，我們往往不能平靜地接受這必然的結局。而一個人重生的時機，就是正視到這種現實的智慧開啟，如同玫瑰花瓣化成的泥土再長出玫瑰一般。
這種認識使我看見了愛情的一些本質：一是愛情固然有甜蜜的質地，但由愛所帶來的痛苦往往比甜蜜更深刻，這就是為什麼世界上偉大的愛情往往是悲劇的緣故。二是愛情的失敗，雖可以使人沉溺，也能讓人升華，固然，有的人在愛的挫敗裡郁郁以終，而有的人在挫敗之後卻更懂得去愛。三是不管多麼沉痛的愛之記憶，都會在時空中逝去，成為夢中之花、水中之月、鏡中之霧、空中之虹，隻留下一些美麗的哀愁。
於是，在那一年，我就計劃要寫一本關於愛情的小品，可惜由於心情尚未能完全沉潛到最美麗最澄明的觀點，以致一直沒有動筆。這一擱淺，幾年就過去了。五年前我重拾思緒，開始寫這一繫列的愛情故事，斷斷續續寫了兩年，到接近完成的時候，我開始學佛，從前的心情有一些改變，這些故事再度擱淺，竟再也提不起完成的心情。
如果說，要用什麼簡單的字句來形容我這些年對愛情的觀點，就是“無常”兩字而已。是的，愛就是如此無常，如同一瓣玫瑰花瓣的興謝，有什麼可以說明這種無常呀！
這本書於是深鎖在抽屜裡，一鎖就是三年。
最近，時常到海邊沉思、散步，隨手寫了一些海岸觀察與思考的小品，雖是景物的小照，卻頗有壯大清朗之美。面對著不易朽壞的大海，也等於是面對了自己的渺小，面對了整個意念、乃至生命的無常。
我的海邊札記，寫著寫著，不意也積存了不少文章，有一天整理書桌，又看見玫瑰小品，就興起一個新的念頭：何不把這兩者合成一本書呢？“玫瑰海岸”就這樣誕生了——一半抒情、一半寫景；一半低眉、一半放懷；一半輕吟、一半高歌；一半淒艷、一半明麗；一半垂首、一半望遠；一半是情感憂傷的生命之歌，一半是心胸光明的宇宙之愛。這不是很好的一種結合嗎？
愛情如玫瑰一樣，使我們學會了細致與溫柔，愛情又何嘗不是像大海一般，讓我們學習了更大的寬容與坦然呢？
歸結起來，人生所要面對的，不是情，就是景。情景原是中性的，如何在情景中生出智慧，纔能使情景有更深的意義。
所以，心的鍛煉比愛的折磨更能堅強我們，心的澄明也比景的觀照更能提升我們。就讓我們在人生裡這樣學習吧——學習如何在愛的挫敗中更能愛人，也學習在廣大的心胸裡更能謙卑——為了這種學習，我很誠摯地推出這一本美麗而神奇的小書。
林清玄一九八六年六月於臺北安和路客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