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一、走近作家作品
《儒林外史》的作者是吳敬梓。吳敬梓(1701—1754),字敏軒,號粒民、文木先生、文木老人、秦淮寓客,安徽全椒人。
吳敬梓出身於世家大族,在其曾祖一輩,兄弟五人中有四人考中進士,吳敬梓的曾祖吳國對,是順治十五年(1658)的探花,並且入翰林院擔任編修,後又任侍讀、提督順天學政等職。在其祖父一輩中,吳晟考中了康熙十五年(1676)的進士,吳昺則是康熙三十年(1691)的榜眼。但在吳敬梓這一房,自祖父吳旦開始,便沒有在科舉上面取得更為顯赫的功名。吳旦以監生的身份任州同知之職,而吳敬梓的父親吳霖起則隻是撥貢,*後也隻做了個小小的教官:江蘇贛榆縣的教諭。在吳霖起去世之後,獨立支撐門戶的吳敬梓遭遇了來自吳氏宗族內部的謀奪,喪失了一部分財產,但這也使得吳敬梓對於宗法家族以及人性有了更深的了解和體悟。即便被謀奪了一部分財產,吳敬梓所繼承的遺產依然有“二萬餘金”,這是一筆數目龐大的家產,可吳敬梓素來不以治生為意,又性情豪闊,再加上對於族人的不滿所造成的憤激,他很快就幾乎蕩盡了這些家產。吳敬梓也因此在家鄉被族人以及正統的士大夫視為吳氏家族的不肖子弟。
雍正十一年(1733),吳敬梓從全椒移家南京。對於吳敬梓的眼界、思想以及小說寫作而言,這都是一次具有關鍵意義的人生轉折。在南京,吳敬梓不僅流連於金陵佳麗地的山川景致還留下了諸多題詠,而且結識了南京城裡的很多名士:吳培源、程廷祚、樊聖謨、寧楷、周榘、朱卉、汪思迴等,這些名士在詩文、經學、金石、天文、繪畫等方面都各有建樹,這也使得吳敬梓與當時的文學、文化、學術、思想等領域有了更為廣泛的接觸。在與這些名士交遊的過程中,經由對於這些個體士人的細致觀察,吳敬梓對他們的人生軌跡以及他們所處的人生境況有了更為深入的了解,並逐漸開始反思士人集體性的生存困境並思考解決的方法。以上所有這些都成為吳敬梓寫作《儒林外史》的重要資源。
移居南京後,吳敬梓的經濟狀況也越來越惡劣,並陷入極端貧寒的境地,但他依然保持了一身傲骨,既不肯攀附權貴,也不願利用祖上留下的各種仕宦關繫去打秋風,而是閉門種菜,通過勞作來勉強維持家庭日常所需。這段時間內,吳敬梓也經常赴揚州、真州等地尋訪友朋。在這些地方所結識的士人以及領略到的士林景像和市井風情等,也都進入了正在寫作中的《儒林外史》。自青年時起,吳敬梓便患有糖尿病等疾病,由於家貧,缺乏必要的營養和醫藥,吳敬梓的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差。乾隆十九年(1754),貧病交加的吳敬梓在揚州溘然而逝。吳敬梓去世之後幾乎家無餘財,隻留下了一些著述,包括我們現在還能看到的他四十歲以前的詩詞作品集《文木山房集》、經學研究著作《文木山房詩說》,除此之外,便是這部古代小說史上的不朽名著:《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展現了科舉社會中儒林士人的生存困境,這些士人或老或少,或是顯宦或是山人,或是科舉順達,或是功名蹭蹬……無論他們的現實境遇如何,都深陷在名韁利鎖的泥淖裡無法自撥,而整個儒林也處於世風日下的衰頹中。小說亦寫到了一些形像正面的士人,並試圖用禮樂的建構去挽回整個儒林的頹勢。但在被勢利和澆薄浸染的科舉社會面前,這些正面士人隻能勉強保持自身的品行而已,而他們的禮樂理想也不可避免地一步步崩塌。吳敬梓以小說的方式呈現、反思了士人群體性的生存困境,並試圖探尋在科舉社會中士人如何保持個體的獨立和自由。而其結論則可能相當無奈,正如結尾部分的四大奇人所昭示的:或許隻有當士人斬斷與儒林之間的關繫,擺脫士人的身份之時,他們纔有可能獲得新的出路。
事實上,我們萬不可低估吳敬梓傾注於這部小說中的智慧、情感和人生感悟。清代評點者曾提出千萬要保持謹慎,不能輕易去讀《儒林外史》,因為讀完後會發現日常生活中我們所看到的所有人的言行舉止,都能在《儒林外史》中找到影子,這也就意味著《儒林外史》是以有限的篇幅幾乎包羅了世間的一切。而這一評點不僅放在清代有效,在當代也同樣如此。《儒林外史》中所呈現與反思的一切都從未離我們遠去,甚至我們亦能通過這部小說更為清晰透徹地反觀我們自己,而這部小說也注定有比我們更為久遠的生命力。要領略所有的這些,都需要通過不斷的閱讀去實現。
《儒林外史》是一部可以百讀不厭的小說,也是一部讀至百遍仍然覺得新鮮如初的奇書。作為鏡子,這部書可以照出世間萬像,而攬鏡自照,這部書也同樣可以照出我們潛藏的那個自己。
二、閱讀方法建議
(一)破解文化含量高的難題
在中國古代小說中,《儒林外史》是文化含量*多的作品之一,這一方面使得《儒林外史》從歷史文化的角度看具有重要的研讀價值,另一方面也影響了《儒林外史》在大眾中的廣泛傳播。尤其是《儒林外史》與明清科舉制度以及當時的文化現像都有密切的關聯,倘或讀者對這些都不太了解,可能會產生閱讀的阻礙。對此可以采用兩種方法去破解。
其一是通過注釋本增加對制度與文化層面的了解。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張慧劍先生校注本裡面就有簡明扼要的注釋,可以應對讀者在這一方面的需要。其二是可以在閱讀之前或是閱讀的過程中讀一些介紹明清之際科舉制度以及文化現像的書籍或是文章,以增加對於《儒林外史》產生的歷史文化背景的認識,這樣也能更為便捷地進入這本小說。
(二)理解作者對於人物的評價
與許多傳統小說不同,《儒林外史》沒有采用說書人無所不知並且知無不言的敘述方式,隻是從有限視角敘述故事,並且對於人物的心理描寫較少,多是通過人物的言行去呈現他們自身的性情。此外與其他小說多會有頭有尾地敘述某一人物的生平也不相同,《儒林外史》隻是截取人物生平中的某一片段進行呈現,我們通常很難知道這個人物從哪兒來,在出場之前他有怎樣的過往,而在人物退場後讀者也往往難以確知這個人物*終的結局如何。更為重要的是,吳敬梓極少在小說中直截了當地告訴讀者他對於某個人物的看法,讀者隻能通過小說的客觀敘述去揣度和推測潛藏在文字後面的作者的主觀意圖。所有這些敘述上的特點都使得讀者難以確知作者對於小說人物的評價,並因此產生困惑。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作者掩藏了他對某一人物的看法,但小說卻經常通過其他人物之口去發表評論。這些評價非但不會幫助我們理解作者的主觀意圖,相反似乎還會讓我們產生更多的疑惑。以小說中的杜少卿為例,杜慎卿說他是“獃子”,韋四太爺卻說他是個“豪傑”,遲衡山稱贊他為“千秋快士,海內英豪”,高翰林則將之斥責為“他杜家第一個敗類”,高翰林的這些話也得到了馬二先生的贊同。由此可以看到,杜少卿處於各種正面評價以及負面評價交織而成的輿論旋渦中,這些評價往往互相抵牾,要從中分辨出所謂作者的真實意圖,無疑是難上加難。
對此,要結合《儒林外史》人物塑造的特點來理解這一問題。小說中的人物都不是是非截然、善惡分明的,而是處於各種正面性格與負面性格糾合交織的復雜狀態中。與這一人物塑造手法相適應,作者也沒有預設固定的評價來傳達給讀者,這是希望讀者不被作者的評價所局限或是誤導,從而可以通過對於文本的細讀包括對於不同評價的辨析去充分體會和把握小說人物身上深藏的復雜意蘊。
這樣的敘述方式,對於習慣於偷懶的讀者而言,可能會覺得有些疲累,但對於細心且耐心的讀者來說,閱讀這部小說的過程中充滿探索各種未知的樂趣,以及不斷有所啟悟的欣喜。
(三)理解作為章回小說的《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是清代章回小說中的一部傑作,對於章回小說文體上的特點,讀者也應該有所了解,這樣也可以增進對於《儒林外史》敘述特點的認識。
章回小說幾乎是中國古代白話長篇小說唯一的體裁,這一體裁說話伎藝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章回小說有較為醒目的文體特點,如分章敘事、分回標目、故事連續、段落整齊、首尾完具等。在章回小說的敘述中常會用到“話說”、“卻說”等套語。每回的故事往往在情節*為緊張的時刻收束,並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等套語作為每回的結尾。韻散結合也是章回小說在敘述方面比較重要的一個特點。也就是說,除了散文,還會出現許多詩詞歌賦之類的韻文。這些韻文在寫景狀物之外,也會用來形容一些特定的場景,以及描摹人物的體貌、衣著等。章回末明初時正式形成,到了清代,章回小說的文體特點已經成熟,一些作家既會充分立足於章回小說的文體特點進行寫作,同時也會對這些文體特點進行一些改造。
這兩個方面在《儒林外史》中體現得都較為明顯。從形式上說,《儒林外史》是標準的章回小說,但也做出了一些調整和改變,例如《儒林外史》較少模擬說話藝人的口吻敘述故事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此外,相對於《西遊記》、《水滸傳》、《紅樓夢》等其他章回小說,《儒林外史》對於韻文的運用也少得多,基本以散文的敘述為主。
(四)把握《儒林外史》的敘述脈絡
由於《儒林外史》沒有貫穿始終的情節線索和人物,理解這部作品會存在一些難度。但隻要把握《儒林外史》基本的敘述脈絡,這一問題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儒林外史》第一回所敘述的王冕故事是“楔子”,雖然與後面部分的人物都無關聯,卻提領了全書的意旨和人物。正文部分從第二回開始到第二十五回都屬於上半部。上半部作者依次寫到的主要人物是:周進、範進、嚴監生、嚴貢生、荀玫、王惠、蘧公孫、婁三公子、婁四公子、魯小姐、楊執中、權勿用、馬二先生、匡超人、牛浦郎、鮑文卿。這些主要人物基本都是成雙成對地出現。在這些主要人物的故事之中,作者也寫到了一些次要人物。整個上半部,寫的是科舉社會中儒林的世風日下以及各類士人品行的墮落,匡超人的故事完美演繹了士人是如何墮落的,而牛浦郎則以其卑劣不堪的狀貌顯示出士人已經跌落到怎樣的道德底線。上半部*後一個主要人物是地位微賤,但品行高潔的鮑文卿,他襯顯出上半部書中其他士人的集體性墮落,而就品行而言,他又和楔子部分的王冕遙相呼應,成為開啟下半部小說主題的先聲。
下半部從第二十六回開始,是由低處起筆,依次寫到的主要士人是:杜慎卿、杜少卿、莊紹光、虞育德、餘特、餘持、虞華軒、王玉輝、陳木南、陳和尚、丁言志。同時還寫到了一些非士人的主要人物:鮑廷璽、王太太、郭孝子、蕭雲仙、瀋瓊枝、湯由、湯實、湯鎮臺、鳳四老爹、聘娘等。從士人這條脈絡看,下半部是從儒林已經極度衰頹的低處起筆,漸寫漸高,直至寫到全書正文部分品行*受推崇的士人虞育德,經由這些人物的努力我們也看到了儒林重振的跡像。這一努力的*高潮是虞育德、莊紹光、杜少卿等士人舉行的泰伯祠大祭。小說細致地敘述了整個祭祀的過程以及這些士人在其中所擔負的職司,而泰伯祠大祭也承載了這些士人重建禮樂以挽回儒林頹勢的希望。但在泰伯祠大祭之後,這些士人建構禮樂的理想卻漸漸走向衰落,小說中的士人又走向了新一輪的沉落,而其終點便是陳木南、陳和尚、丁言志等末流士人。在第五十五回,呈現了已經崩塌的泰伯祠,這代表了虞育德等士人重建禮樂理想的*終崩塌。而同樣在這一回出現的市井四大奇人則蘊含了作者對於士人出路新的探尋和希望。
(五)理解《儒林外史》的“原貌”問題
《儒林外史》是中國古代小說史上的一部經典名作,但有關小說的原貌問題,卻仍有許多未解之謎。現今*早的有關《儒林外史》版本的資料,是吳敬梓的好友程晉芳留下的。在他所寫的《文木先生傳》中明確說道:“又仿唐人小說為《儒林外史》五十卷。”但現在我們所看到的《儒林外史》*早的刊本臥閑草堂本卻並非五十回,而是五十六回,兩者之間有六回的差距。
在這五十六回中,很多評點者和評論者認為*後的“幽榜”一回,即第五十六回並非吳敬梓所寫,而是他人增補進來的,原書應是五十五回。現在我們讀《儒林外史》的第五十六回,確實有一些令人難以解釋的地方,無論是對於科名的態度,還是其中出現的很多錯訛,都令人懷疑其是否出自吳敬梓的手筆。
除此之外,在下半部書中,集中出現了一些非士人的故事,如郭孝子、蕭雲仙、瀋瓊枝、湯由、湯實、湯鎮臺、鳳四老爹等。這些故事涉及英雄傳奇、歷史演義、俠義公案、精怪妖魔等題材,與《儒林外史》本身的士人題材大相徑庭,敘述風格以及思想意旨等也存在著頗多抵牾之處,因此也有一些學者懷疑這些故事可能不是吳敬梓所寫,認為去除這些可疑的故事,《儒林外史》的原貌應該就是五十回。
但有關《儒林外史》的原貌問題至今仍沒有定論,原書究竟應是五十回、五十五回還是五十六回,還處於不斷的研究和探討中。
(六)聯繫現實閱讀《儒林外史》
《儒林外史》寫作的時間是清乾隆年間,書中假托的時間則是明朝,也就是說,小說反映的是明清士人的整體狀貌以及他們的生存境況。但小說所呈現的又不僅僅如此,而是有著更為久遠的意義。在《儒林外史》臥閑草堂本的第三回有一處評語:“慎毋讀《儒林外史》,讀竟乃覺日用酬酢之間無往而非《儒林外史》。”我們在讀《儒林外史》的時候,可能也有這樣的感覺,盡管我們已與科舉制度無關,但書中所寫到的那些言行舉止還是會時常出現在我們的周圍,甚至也牢牢地存在於我們自己的身上。我們所接觸到的人以及我們自己也會以《儒林外史》中的人物說話、做事的方式待人接物,而那種以“功名富貴”為代表的功利性思維也同樣會影響甚至左右我們的言行。這也就意味著《儒林外史》所呈現與反思的一切從未離我們遠去,我們甚至能通過這部小說更為清晰透徹地反觀自身,而這部小說也注定有比我們更為長久的生命力。
因此,與現實做充分的聯繫,並以此自省,是更為深入地閱讀《儒林外史》的一種重要方式,而這也體現出《儒林外史》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