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life
故事開始在最g時速二百四十公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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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奈子看向前方,車廂的自動門恰好開啟。與此同時她還聽到“噗嗤”一聲,仿佛五百繫希望號發出了一聲嘆息。
戶田要回來了。她慌忙把視線移向窗外,但餘光還是不可避免地瞥到了他。那是個油膩的六十歲男人,讓人不忍直視。此人身材中等,在同齡人中屬於偏瘦體型,然而那盲目自信的神情和大搖大擺的步態讓他全身上下散發著肥膩的感覺。他穿著黑黃色條紋的誇張毛衣,除了惡趣味別無其他形容之法。然而,若說他是常年來往於銀座與歐洲的畫商,倒還真有那麼點感覺,著實教人不可思議。
戶田一在她旁邊落座,志奈子就感到呼吸困難。車廂裡沒有其他乘客,但她就是覺得無比憋悶。活到二十八歲,志奈子第一次坐上高等座席,然而她完全感覺不到舒適。
她的眼神四處遊走,不經意間瞥到了戶田手上的報紙。
“闖空門大盜正在日本北上”“仙臺市內分尸慘案後續”“夫妻兩人藏匿尸體,尸體呈現整形痕跡”……全都是些不太平的新聞。
非要說的話,也不是沒有好消息。“中國香港彩票狂中四的中獎者可能是日本旅客”,這則消息篇幅雖小,卻挺喜慶。
“好厲害啊。”志奈子說。
戶田看了一眼文章,哼了一聲。“到處都在講不景氣、不景氣,不景氣這麼長時間,恐怕這就是日本的標準狀態吧。就算孩子考試得過一次滿分,可如果後來一直得五十分,那就意味著孩子的實力隻有五十分,不是嗎?這種經濟狀態隻要一直持續下去,它就是正常狀態。如果一個國家整天隻想著像過去一樣再走一次狗屎運,那就不會有將來。還有失業率,是誰規定這個世界上一定要存在足夠每一個人做的工作?反正我沒規定。誰都能找到工作,這隻是毫無根據的幻想而已。說白了就是人口太多,沒有那麼多工作崗位,很簡單。”
“啊,不是。”志奈子總算找到了插話的空當,“那個,我是覺得買彩票中四十億的報道很厲害。”
“你說這個?”戶田看了一眼報紙反面,“真走運。”
“要是戶田先生中了,會感到高興嗎?”志奈子自己都覺得這個問題很無聊。
戶田的皮膚很好,不像是過了花甲之年的人。隻見他露出潔白的牙齒咧嘴一笑,回答道:“錢的數量等於幸福的數量。四十億啊……你也想要嗎?”
志奈子笑了。
“那當然啊。”
“想要就給你。”
“別開玩笑了。”
“隻要你願意付出代價,我當然給。”
她無法直視戶田的臉,而且突然有種被他緊緊抱住,當場脫光的不快感。
“沒有錢買不到的東西。”戶田挺起胸膛,仿佛是他發明了這句話。
別開玩笑了——這回,志奈子沒能說出這句話。假設有人一輩子與挫折和失敗無緣,那戶田就是那種人。一旦發現人氣開始上升的外國畫家,他就馬上與之簽訂終身合約,把看上的畫全都弄到手。可以說此人聰明伶俐,同時老奸巨猾,顯然與同齡人和其他同行風格不同。
戶田是戶田大廈的第三代所有人,從出生那一刻起就在接受將要管理全國各地產業的教育。他經常說:“獅子的幼崽就算沒有明確的認知,也會被教育成獅子。”而且還說:“我最近纔真正明白,人活著就需要錢。”
戶田並不甘於老老實實經營自家的不動產。他一邊經營著不動產,一邊踏入了美術界。志奈子很難想像他的目的何在,是否有勝算,然而,戶田作為畫商很快就獲得了成功。
隻要發現有潛力的畫家,他就毫不猶豫地搶占先機,將其畫作的買賣權弄到手。而且他不會馬上賣出,而是耐心等待價位起來,再賣一大筆錢。正因為他有充足的資金,纔能這麼干。“在戶田先生眼中,畫隻是股票的一種形式。”曾經有一個人滿臉悲傷地這麼說,“他堅信畫家畫的都是股票票面,畫的價值不在於它給人帶來的想像,而是價格表上的數字。”
“聽好了。”戶田還在旁邊滔滔不絕,“愛情、寵物,這些都能標價。隻要慢慢把價格做上去就好。你不也是相當於被我買了嗎?”
志奈子無言以對。因為她的確背叛了恩人,與戶田簽了合同。
“沒有錢買不到的東西。”
戶田聲稱不喜歡旅途太吵,眼睛也不眨就把整個高級車廂的乘車券、特快券和高等座席券全都買下了。這是志奈子親眼看著他做的事情。他還向政治家貸款,說什麼那位議員頭都禿了還對自己深鞠躬,於是他拿起電話就安排了貸款。這也是志奈子幾十分鐘前目睹的事情。
“今天有什麼計劃?”
“我要把你介紹給仙臺的客人。”
戶田露出了下流的表情。志奈子不禁沮喪地想:這個人肯定對我的畫沒興趣。接著,她想起了那個人。他曾對志奈子說:“千萬不要把注意力放在繪畫之外的地方。”他是戶田畫廊的員工,雖然沒有資金和地位,但是懂得繪畫,也很欣賞志奈子的作品。
“《連接》這幅畫特別好。”最後一次交談時,他誇獎了志奈子的新作品,還看透了其中的內涵,“那是接力的意思,對吧?人生的意義必然在於向某個人遞出接力棒,我的今天會連接到別人的明天。”
他總是很欣賞年輕畫家,就算不好賣,也希望經手好的作品。所以,他會辭去戶田畫廊的工作獨立出來,也並不是一件讓人意外的事。
“我想為你們這樣的畫家開一個畫廊,即使不大也無所謂。”他嘗試去實踐了自己的話,因為他相信,世界歸根結底是人與人的連接。
但是最終他的畫廊沒有開起來,因為他看好的畫家全都拒絕了他。
結局來得倉促而干脆。所有他信賴的畫家都背叛了他,最終他沒能在店裡裝飾任何一幅畫,便黯然退場了。
那一次,是戶田憑借金錢的力量,輕易毀滅了一個人的夢想。
“我們先在東京喫個晚飯,然後去仙臺吧。”
行程完全由戶田決定。兩天前,他給志奈子打了通電話,說:“你跟我一起去拜訪大客戶吧。”她無法拒絕。
“你知道《華麗人生》嗎?”過了許久,戶田開口道。
“那是什麼?”
“是曲子喲。一首叫這個名字的曲子。你不聽爵士樂嗎?”
志奈子搖搖頭。“我沒聽過。”她無比厭惡自己擠出來的假笑。
“是柯川演繹的名曲①。Lush Life,華麗的人生。很棒,對不對?我可以肯定,現在這一刻,我的生活比其他地方的任何人都富足。”戶田展露出幸福的笑臉,“試著想像一下,傻乎乎的無業遊民自不必說,就拿錯以為自己干得不錯的小偷和宗教家來說,眼下這個瞬間,有哪個活著的人比我過得還富足嗎?”
黑澤正要走出公寓時,發現門口夾著一張傳單,就拿下來看了看。傳單來自公寓管理協會,上面寫著“仙臺發生多起撬鎖盜竊案”,大意是組織所有公寓住戶換鎖。傳單上印著圓盤鎖的圖片,附帶“鎖孔呈縱向く字形的門鎖最危險”的字樣。太會找麻煩了。他嘖了一聲。
最近這段時間,一個盜竊團伙在日本到處作案。跟家家戶戶都裝有兩三道鎖的國家相比,就算扣去交通費,也還是日本更賺錢。
可能東京已經不太好行事,盜竊團伙就把作案範圍延伸到了仙臺。其結果就是,黑澤盯上的住戶都安上了兩三個回旋式彈子鎖搭配鎖杆的門鎖。
他穿上鞋,把傳單疊好塞進口袋裡,出門去了。
黑澤突然想,那些拉幫結伙、隻求快錢、到處作案的盜竊團伙或許可以被稱為資本主義之鋻。他們最看重效率和利益。那像我這種人,看重什麼呢?“美學?”他試著回答這個問題,然後忍住了笑。太老套了。
就在他鎖上門的那一刻,隔壁房間的門猛地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