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子這天在阪急百貨店買了兩雙再生毛襪子,一雙是深藍色的,一雙是茶褐色的。都是樸素的一色襪子。
即便來一趟大阪,她也是到阪急鐵道終點站的百貨店買完東西,接著就折回頭乘電車回家了。她不去看電影。別說喫飯,連茶也沒有喝一口。因為對於悅子來說,沒有比城裡雜沓的行人更可厭的了。
要想去逛逛,可以從梅田站順著階梯到地下,乘地鐵到心齋橋和道頓堀,一點也不犯難。要是肯跨出百貨店,穿過交叉路口,立即就置身於大都市的海洋裡,被洶湧的人流推擁著前進。路邊擦皮鞋的孩子們一聲聲高喊:“擦皮鞋嘍!擦皮鞋嘍!”
悅子生長在東京,她不熟悉大阪,對這座城市抱著莫名的恐懼——紳商、乞丐、工廠把頭、股票投機家、街娼、鴉片走私者、職員、流氓、銀行家、地方官、市議員、說唱藝人、小妾、吝嗇女人、新聞記者、曲藝師、女招待、擦皮鞋的——大阪就是這些人的城市。不過,悅子害怕的其實不是城市,僅僅是這裡的生活,不是嗎?生活本身就是無邊無際的大海,既充滿眾多混雜的漂流物,反復多變,暴怒無常,又總是被看作一派澄明和蔚藍。
悅子盡量展寬了印花的購物袋,把買來的襪子深藏在底層。這時,閃電在敞開的窗戶外面劃過,緊接著,轟隆隆的雷鳴震得店面的玻璃櫃微微顫動。
風慌忙地闖進來,將一直低垂著寫有“特價商品”字條的小廣告牌刮倒了。店員們跑步去關窗戶。室內一片晦暗。這從商場裡大白天也整日開著的電燈上可以覺察出來,因為這些電燈一下子增加了亮度。然而,看樣子雨不會馬上到來。
悅子把購物袋挎在胳膊上,任憑袋子上彎度很大的竹梁從腕子滑落下來,兩隻手隻顧捂著面頰。她的兩頰灼熱,經常如此,沒有任何緣由,當然也不是什麼病引起的。猛然之間,臉上就火燒火燎起來。她那本來就很纖弱的手掌,眼下也起了水泡,經太陽一曬,因為手掌肌理柔弱,反而顯得更加粗糙了。她的雙手扎喇扎喇地撫摸著灼熱的兩頰,這就更使悅子滿臉發燙。
現在她感到什麼事都能做出來。她穿過交叉路口,徑直地前進,仿佛走在跳水臺上,她甚至覺得可以向那街道中心縱身一躍了。想到這裡,悅子的視線注視著穿越商場之間雜沓的無動於衷的人群,驀地陷入了快速的夢想之中。這個樂天的女子,對於不幸缺乏幻想的天分,她的膽小怕事皆來自這裡。
是什麼給了她勇氣呢?是雷鳴嗎?是剛纔買的兩雙襪子嗎?悅子分開人流急急向樓梯走去。樓梯上擠滿了人。她下到二樓,接著就奔阪急電鐵售票處附近的一樓大廳而去。
她望著外面,一兩分鐘之間,驟雨沛然而降,柏油路早已濕漉漉的,仿佛大雨已經下得很久很久,急遽的雨點在路面上四處飛濺。
悅子走到店門口,恢復了冷靜,安下心來。她感到勞累,有點輕度的眩暈。她沒有帶傘,看來是走不出去了。
也並非如此,是因為沒有這個必要了。
她站在門口,巴望看到轉瞬間被大雨逐漸抹消的市內電車、道路設施以及車道對面毗連的商店。可是,彈起來的雨水一直打濕她的衣裾。
店門邊一片騷動,一個頂著皮包的男人跑了進來,另一個身著洋裝的女子用紗巾蒙著頭發跑進店門。他們仿佛就是奔著悅子這兒跑來集合的。隻有她一個人沒被淋濕,她身邊盡是落湯雞般的職員打扮的男男女女。他們發著牢騷,說說笑笑,多少帶有些優越感,轉身面對著自己穿越而來的豪雨,一齊默默地望著迷蒙的天空。
悅子也夾在這些濡濕的面孔之間,仰望著雨天。大雨似乎從浩渺的高空直接瞄準這些面孔,有條不紊地瀟瀟而下。雷聲遠去了,唯有暴雨的響聲震得耳朵麻木,心中悸動。偶爾疾馳而過的汽車尖厲的喇叭聲和站臺上的廣播,也蓋不過豪雨的巨大聲響。
悅子離開躲雨的人群,排在默默的、長長的、彎彎曲曲的購票隊伍後頭。
阪急寶塚線上的岡町站離梅田有三四十分鐘的路程,快車不停。豐中市為了接納戰時從大阪逃難來的眾多居民,在城郊建設了大量府營住宅,人口比戰前增加了一倍。悅子住的米殿村也在豐中市內,屬大阪府範圍。這兒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農村。
盡管如此,要買點中意的東西,又想便宜,隻得花上一個多小時跑到大阪來。秋分前一天,她打算買些柚子供在丈夫良輔的靈位前,這是他愛喫的東西。不巧,百貨店水果商場裡缺貨,她又不想到外面購買,不知是受到良心的責備,還是被另外一種暗暗的衝動所驅使,正要到大街上去,結果被大雨阻擋住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此外不會再有別的原因。
悅子乘上開往寶塚的慢車,在座席上坐下來。窗外的雨依然下個不停。站在面前的乘客攤開的晚報上油墨的香味,將她從沉思裡喚醒過來。仿佛干了什麼虧心事,她對自己前後打量了一番。什麼也沒有發現。
列車員吹響了哨子,聲音震顫著,和著黑暗而沉重的鐵鎖互相擠壓,列車啟動了,不住地重復著單調的震動,從一站到下一站,喫力地行進著。
雨停了。悅子回過頭,出神地眺望著雲隙間散射出來的幾條光線。陽光照在大阪郊外的住宅區上,像伸下來的蒼白而無力的手臂。
悅子邁著孕婦般的步子,似乎有幾分誇張地走著路。她本人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也沒有人提醒她改正。她那走路的樣子就像一個調皮鬼在朋友的領口悄悄別上了紙條,成為強制安在她身上的一種標記。
從岡町站前穿過八幡宮前面的牌坊,經過小城市喧囂的鬧市,終於來到房屋稀疏的地帶。也許悅子走得太慢了,暮色已經包裹了她的身子。
府營住宅小區家家亮起了燈光。這個居民眾多的令人大煞風景的村落,一樣的形狀,一樣的矮小,一樣的生活,一樣的貧困。雖然走這裡是近道,但悅子總是盡量回避。因為她不願意一眼瞥見那些房子裡廉價的碗櫥、飯桌、收音機、毛織坐墊,有時還會看到角落裡貧乏的伙食、濃郁的熱氣,不論哪一點都會使她惱怒非常。她心裡隻對幸福充滿想像力,她隻能瞥見幸福,而無法看到貧窮。
道路昏暗,響起了蟲鳴,各處的水窪裡映照著瀕死的夕暉。左右是在潮濕的微風裡搖曳的稻田。原野包孕著晦暗的浪濤,隨風俯仰的稻穗也失去了晝間稔熟的光輝,看起來就像無數失魂落魄的植物無邊的大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