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失去我兒的時候,當那個孩子突然死去的時候,我也走到了瀕死的邊緣。夜晚,我們曾在被窩裡談天,我跟他講述這個世界,期待著他的降生。我曾秘密地與他嬉戲,在他睜開雙眼之前,我就已經將他擁在懷中了。
我的腹中發生了奇怪的事,而我卻毫不知曉。小家伙本該在胎盤的包裹和保護下慢慢長大,可他翻來又覆去,壓扁了原本為他輸送養料的枕頭。醫學上把這叫作“胎盤前置”。
經過漫長的痛苦與數小時徒勞的挽救措施之後,他們告訴我孩子死了,不公的感覺像一陣憤怒的浪潮頓時湧上心頭,將我吞沒。為什麼?我哭泣,我不停地追問,為什麼一個如此可愛的孩子要這樣早早離世?他會有一雙跟母親、祖母一樣的天藍色眼睛,跟父親一樣的栗色額發。他已經會跟我說話,會開玩笑踢踢我。如果我撓他癢,他會笑,會因為開心而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他平凡而快樂的將來已經可以預見。究竟為什麼,他要這樣匆匆離開,連一聲告別也沒有?為什麼一個溫暖舒適的子宮變成了一座冰冷的墳墓?
我是那麼愛他,我不願放他離開。醫生們後來告訴我,他們當時以為我死了,因為我的身體抗拒把死去的孩子排出體外,又在大量失血,照那樣下去,我必死無疑。為了把他帶到世上,他們一直在拖拽,一刻不停地忙碌,可小家伙緊緊抓著我的腹,我也緊緊抓著他。最後,他們決定割下那塊肉,就像童話裡的獵人把小紅帽從大灰狼的肚子裡拽出來一樣,可是太晚了。我閉著雙眼,心想:如果那個我愛撫了數月的小寶貝要離開的話,我就隨他一同去了。我的身體說:如果要死的話,我們就一同死去吧。它緊抱著那個孩子,那個它還未見過卻期待至極、疼愛至極的孩子。醫生們救了我,沒讓我如願。那種撕裂感,我從未忘記。
這種不公的感覺,勝過我所遭遇的和我所見過的其他所有的不公。
放任母親跟隨孩子一同死去的做法對嗎?還是不惜一切代價救下母親?究竟是保住母親更人道,還是保住胎兒?艾德麗安·裡奇 a 在那本叫《女人所生》的精彩的書中說,分娩起初是一項隻有女性纔能完成的實踐,由“血肉之手”來進行,之後被“鋼鐵之手”,也就是產鉗所代替。人柔軟而有力的雙手帶有神聖的屬性,女性展現了她們所擁有的一項受人尊敬的力量——生育的力量,而生育是萬物的源頭。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男女分工越來越精細,女性繁育生命的神聖性被剝奪了。她們被排擠到空洞的邊緣,遠離了生育的真正職責。生育孩子逐漸轉變成了男性一方的功勞。
關於這個轉變,一些思想接近啟蒙運動的學者,例如約翰·密爾 和恩格斯,寫下了一些文字。為了神化這個轉變,埃斯庫羅斯 b 搬到舞臺上的話語被抬高,被奉為權威。俄瑞斯忒斯殺死了與他人通奸的母親,復仇女神們為了捍衛母親的權利,追捕俄瑞斯忒斯。殺害母親的少年犯下了在當時被認為不可饒恕的罪行。他翻山越海,萬念俱灰,終日為犯下的罪行惶惶不安。終於,他請求新的伯裡克利民主之神——阿波羅舉行一場審判,判定他的罪行。阿波羅同意了他的請求。在眾神法庭上,所有的男神都將到場。唯一的女神隻有雅典娜。她從宙斯的腦袋裡誕生,沒有母親,也永遠不會有母親,因此她既不清楚也不關心母親的權利。
阿波羅的判決,得到了眾神的一致贊同,決定了女性的未來:俄瑞斯忒斯被判無罪,因為他沒有摧殘生命的源頭,他隻是傷害了一具身體。這個身體卑微地容納和保存父親的種子,父親纔是生命真正的繁育者。這番論據讓母權的捍衛者——復仇女神們陷入了永久的沉默 (讀埃斯庫羅斯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故事裡的復仇女神 們是不是有點太容易接受這個審判結果了,她們的轉變是因為懦弱、恐懼,還是出於向強者靠攏的智慧呢?),
兩性的關繫以一種清晰而不可更改的方式改變了。從此以後,男性成了人類繁衍的主宰,女性必須臣服屈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