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洋娃娃（下）

“雨會停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疼愛你的人始終都會等著你的。”

第三十五章

“哎……”翟辰來不及問，伸出的手訕訕地縮了回來，轉頭拍拍還在走神的高雨笙，“發什麼獃呢？”

高雨笙絲毫沒有發獃被喚回的愣怔，自然地把車鑰匙遞給翟辰：“要去幫忙？”

那邊警車已經躥出去了。翟辰發出“嘖”的一聲，把車鑰匙揣兜裡，拉著高雨笙快步走出去：“開什麼車呀，就一條街。”

“啊？”高雨笙被拽著出了警局，直奔翟辰先前工作的那個幼兒園的方向而去。而沒開警笛的警車，在車流中緩慢前行，也隻比自行車快了那麼一點。

“那個孤兒院的葉老院長，跟葉阿姨是不是有什麼關繫？”老城區道路狹窄，機動車和自行車混雜著，時不時有騎電動車的愣頭青從身邊呼嘯而過。翟辰讓高雨笙走內側，嫌他走得慢，就一直沒撒手。

本來方初陽隻說讓他去幫忙，沒叫高雨笙。但翟辰自己滿腦子問號，隻能把人拽著邊走邊問。

那套房子當初是高雨笙他媽媽——葉蓉女士住的地方。翟辰這些年時常去打聽，盼望著能得到一點天賜的消息，可鄰居都不知道她和她兒子去了哪裡。公租房隻能出租不能轉讓，門衛處登記表上登記的房主姓“葉”，所以翟辰一直以為那房子是葉蓉的。而現在，方初陽說那棟房子是登記在高遠孤兒院老院長名下的，那個老院長也姓葉。

不會有這麼巧的巧合吧？

“他應該是我外公。”高雨笙慢慢地答道。

“應該？”翟辰沒有注意他的小動作，全部注意力都被他的言語所吸引，“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外公這種東西，還能存疑嗎？！”

“我也是在他死了之後纔知道的。”因為走得太快，高雨笙突然被凹凸不平的地磚絆了一下，好在翟辰拉著他，猛地一提幫他保持了平衡。

兩人腳步稍頓，翟辰把他拉近了些：“怎麼回事？”

“他活著的時候，沒有來找過我，也沒有人跟我說起過他。”也對，在別人看來，這種事難以理解，但他早就習慣了。連翟辰都沒有來找他，素未謀面的外公不肯見他，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他本就是個人厭鬼憎的家伙，沒有人關心……

“我是問你怎麼絆了一跤。”翟辰抬手捏他的臉。

高雨笙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些，嘴角一點一點翹了上去，沒有人關心他……除了哥哥。

“走了，這些事回去再說。”走路心不在焉，這可不像做什麼都認真的高雨笙會干出來的事。翟辰隻得暫時咽下疑問，神色輕松地拉著高雨笙過馬路：“我隻問你，跟路長華不熟吧？”

路長華是葉老院長的養子，從嚴格意義上來講，也算是高雨笙的舅舅。本以為這件事跟自家小朋友沒什麼牽扯，這下又給扯上關繫了。其實真正帶柯南體質的人，是天賜吧。

“不熟。”高雨笙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成。”

那邊的便衣警察已經開始分批下車，四散埋伏。看到目的地，高雨笙很是喫驚。所謂的礦業局家屬院，竟然就是翟辰工作的那個幼兒園對面的小區！

“那裡不是叫萬和家園嗎？”

活地圖高總，對於常去之地的周邊環境了如指掌，不可能記錯。

“嗯，那是後來取的名，以前就叫礦業局家屬院。”翟辰隨口解釋著，把高小朋友放在門外安全的地方，跟不遠處的方初陽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先別動。

這個小區幾棟樓連著，呈扇形分布。院子就這麼塊巴掌大的地方，站在樓上一覽無餘。如果一堆刑齊齊衝進去，樓上的人肯定會發現，到時候狗急跳牆，指不定會干出什麼事來。翟辰躥過去，跟方初陽和範隊長商量了兩句，自己先出去了，弔兒郎當地晃到門衛楊大爺面前。

“小翟啊，你好久沒來了。”楊大爺正坐在門衛亭外搖頭晃腦地聽評書，瞧見翟辰走過來，頓時眉開眼笑。

“大爺，”翟辰十分順手地拎了個板凳過來，跟楊大爺坐在一起，“最近有消息嗎？”

“你不是說已經找到了嗎？”楊大爺詫異地道，這話可是翟辰辭職那天親口跟他說的。

“喀，一言難盡。”翟辰裝模作樣地嘆息搖頭。

漢語博大精深，一句“一言難盡”就能涵蓋所有的心酸悲苦。不必再解釋到底是出事了，還是懶得說，對方也不好意思再問。像楊大爺這樣富有同情心的人，立時就能理解。

“我早上就想給你打電話來著，那家今天有人來住了。想起來你交代不用找了，這纔沒說。”楊大爺好似潛伏敵方多年、終於立下了大功勞的英雄，卻突然想起來自家主公早已放棄此線，了無生趣。驟然聽聞主公又需要自己了，頓時挺直了腰板，故作矜持地埋怨了兩句。

“真的？！”翟辰眼睛唰的一下亮起來，急急地問，“是什麼人？是葉阿姨回來了嗎？”

“好像是個男的，天剛蒙蒙亮那會兒進來的。我睜眼瞧著他去了三棟，那屋還亮起了燈，準沒錯。”楊大爺信誓旦旦地說。

翟辰對楊大爺的看門水準實在不敢恭維。不認識的人進小區，憑人家有鑰匙就當成租戶放進來，也不問問身份，難怪這小區常年被各種小廣告騷擾。唯一的可取之處就是，這小區很少丟車，因為楊大爺隻看著自己坐在門衛亭能看見的地方。

不過想想，這小區每月每戶二十塊錢的看門費還總有人拖欠不給，楊大爺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算是敬業了吧。

“您去幫我問問唄，就說讓他補交門衛費。他家不都欠了好幾年了嗎？”翟辰攛掇楊大爺去打頭陣，好探看一下裡面是不是路長華。

“行。”喫了翟辰多年的早餐、小點心，楊大爺自然不好意思拒絕，答應得十分爽快。說罷，他起身關了小收音機，拿起那本潦草的收費記錄往三棟走去。

翟辰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踏進了那陳舊昏門。

一樓的樓梯下面，歪七扭八地放著好幾輛自行車，另外還有破箱子、廢瓶子、拴狗用的髒繩子。這個小區，在十幾年前條件還算是可以的，如今已經十分落後，變得如貧民窟般髒亂。

當年剛從山溝裡刨土出來的翟辰，非常喜歡這裡，覺得哪兒哪兒都很干淨。現在再看，磨圓了角的水泥樓梯貼滿了小廣告，斑駁掉漆的扶手上落了厚厚的灰塵，早已不是記憶中那個溫暖干淨的地方了。

楊大爺腿腳不利索，慢吞吞地上了四樓，翟辰就站在三樓拐角處不露頭地等著。

門敲三下，沒人應。

再敲三下，還是沒人應。

屋裡的人連腳步聲都沒有，試圖裝作無人在家的樣子。

不過，這可難不倒常年催交門衛費的楊大爺，他再接再厲，繼續拍門並大聲呼喝：“我是門衛老楊，早上咱們纔見過的。這房子欠了兩年的門衛費了，你要住的話就得補齊。”

這樓道隔音不好，楊大爺一說話，整棟樓都能聽見。對門的鄰居好奇地開門探頭，問楊大爺：“對門住人了？”

“是啊，早上看見他進去的。”楊大爺樂呵呵地說。

“吱呀——”老舊的防盜門轟然打開，翟辰聽到了熟悉的聲音，立時給方初陽發消息。

屋裡住的，當真是路長華。他說話語速很快，明顯不願與楊大爺多糾纏：“一共多少錢？我給你。”

“我算算啊，從大前年6月就沒交了。欸，那是三年沒交，瞧我這記性。現在是9月，那就是三年零兩個月，三十六加二等於三十八個月……”楊大爺用他小學沒上完的數學水平，認真計算。

“七百六，這是八百，不用找了。”路長華快被急出尿了，快速幫他算完，塞給他八百塊錢就要關門，卻被楊大爺一把攔住。

“不行！哪能占你便宜，我給你算預繳的，頂後面兩個月的費用，來簽個字……”楊大爺較真兒，等終於掰扯清楚，纔滿意地下樓來，剛走兩步就看到了抱著手臂的翟辰，頓時又拐了回去，“你看我這腦子！”

翟辰側身，向到了二樓拐角的方初陽打了個手勢，刑們悄無聲息地快步上來。

咚咚咚！敲門聲再次響起，楊大爺的大嗓門繼續號：“還忘了個事，再開一下門。”

“又干什麼？！”路長華不耐煩地打開門，剛探出頭，迎面突然撲來兩道黑影。表情還未來得及收回的路長華，下意識地閉了一下眼睛，身體先於大腦，立時轉身要跑，被撲過來的影子直接按在了地上。

說起來這麼多動作，其實隻在一瞬。

出手按住他的，正是眼睛還紅著的陳照輝。小陳利落地將他一條胳膊別到身後，抬手摸向腰間的手銬，卻摸了個空。想起來自己把手銬和警官都上繳了，不免頓了一下，被按著的路長華趁機拼命掙扎：“你們是什麼人？憑什麼抓我。”

陳照輝差點脫了手，下狠勁單膝抵住他的後腰，將兩隻手擰在一起。一副手銬遞到了面前，小陳抬頭，目光越過那反射著銀光的金屬鐐銬，對上了方初陽嚴肅的臉。

陳照輝吸了一下鼻子，快速接過來，將人扣好。

高雨笙站在院子門口，一寸一寸地看著這座老舊的家屬院，驟然感到一陣窒息。

一棟挨著一棟毫無設計感的紅磚樓，分三面圍住了小小的院子。牆根種著的爬山虎，沿著那斑駁的牆壁蜿蜒而上。貼著瓷磚的老式花壇裡，沒有種任何觀賞性的花草，全是韭菜、小蔥和蒜苗。

眼前的景像漸漸蒙上一層泛黃的濾鏡，草木依舊，物是人非。

“媽媽，我們是去找哥哥嗎？”7歲的高雨笙，拉著媽媽葉蓉的手，從那棟昏暗老樓裡走出來，滿眼期待地問。

媽媽那時候還很年輕，穿著體面的商務休閑裝，一隻手拉著他，另一隻手拎著小書包：“不，咱們去找爸爸。”

“那哥哥呢？”小小的高雨笙覺得自己被騙了，掙開媽媽的手。

“哥哥有新家了，回頭再帶你去找哥哥，好不好？”媽媽蹲下來，溫柔地跟他說話。記憶裡，媽媽好像從來沒有這麼耐心過。

“我想讓哥哥跟我一起去爸爸家。”高雨笙已經不是被拐賣之前那個好騙的小孩了，他盯著媽媽的眼睛，追問星星哥哥的下落。

葉蓉深深吸了口氣，把孩子抱進懷裡：“你爸爸不會答應養星星的，等你長大一點再回這裡來。如果星星還惦記著你，他會來找你的。”

“嗚……我不要爸爸，我要哥哥。”

“不許說這種話了！”媽媽突然嚴厲了起來，嚇得高雨笙立馬不敢哭了，她頓時後悔起來，“對不起，天賜，媽媽不該吼你。但你必須跟著爸爸生活，去了之後聽爸爸的話。記住，你是媽媽的兒子，誰都不要怕。”

一輛通體漆黑的豪車停在了大門口，喇叭嘀嘀響了兩下。

高雨笙爬上車後座，接過媽媽遞過來的小書包，努力往裡面挪了挪身子，給媽媽騰出上車的位置，卻不料，車門在下一刻嘭地關上了，將媽媽隔絕在了車門外。

“媽媽！”高雨笙撲過去就要開車門，車門卻咔嗒一聲鎖死了。

葉蓉就站在車外，雙目通紅地望著他，勉強擠出個笑來：“天賜，媽媽忘了拿東西，你先去，媽媽一會兒就去找你。”

“你騙人！媽媽，我要下車！媽媽！”高雨笙使勁拍門，山裡長大的小孩子還不懂高級車的車門鎖怎麼手動打開。

車輛啟動，司機毫不猶豫地踩下了油門。

“天賜，媽媽愛你……”

母親的身影越來越遠，最終被漫天的尾氣遮擋。泛黃的記憶轟然坍塌，露出了眼前現實的真容。

一群人押著罩了黑頭套的路長華從樓道裡出來，翟辰笑著拍拍一臉蒙的楊大爺，轉頭看過來，臉上肆意的笑容驟然收斂。

翟辰正幫楊大爺回神，抬眼瞧見高雨笙樹樁子一樣戳在大門中間，五官深邃的俊臉映著初秋明媚的日光，煞白一片。翟辰立時顧不得什麼羊大爺牛大伯了，快步跑過去問道：“雨笙，你怎麼了？”

“哥哥。”從顫抖的喉嚨裡發出氣聲，他緩緩吐出那無處安放、不敢落地的恐慌，“我想起來了，小時候，咱們是住過這裡的！”

翟辰一愣，這小子還真是忘了。怪不得上回來這裡，高雨笙毫無反應，平時也很少跟他聊起在這裡生活的日子。但他明明還記得山村裡的事，沒道理記得前面記不得後面，是出過什麼事導致部分記憶丟失了嗎？

“你一直在找我，是不是？”

對面就是翟辰工作的幼兒園，這些年他始終等在這裡，等著天賜回來。明知如此，高雨笙還是不敢確信，隻能像個傻子一樣反復地問。

就像餓久了的人驟然看到滿漢全席，不敢喫也不敢動。怕是大腦制造的臨終幻覺，信了就是萬劫不復。

“我以為你知道。”翟辰這纔明白過來，原來這傻東西一直以為自己沒找過他嗎？

隻是認出之後怕打擾了他，有那麼一兩天的猶豫，竟然被這麼誤會了。翟辰一時間又好氣又好笑又心疼，伸手拍拍他的背。

“喂，還走不走了？”戴著頭套的路長華，被兩名警察架著停在半路上，很是疑惑。

翟辰僵硬地抬頭，就見楊大爺和刑隊的警察同志，都齊刷刷地盯著他倆。

方初陽臉色鐵青：“還愣著干什麼，趕緊把他扔車上。”

小陳黑黑的臉上泛起了看不見的紅暈，不敢多看，拽著路長華塞進警車。範隊長笑瞇瞇地背著手路過：“辰辰這次又幫了大忙，回頭請你喫烤串。”

“好嘞，”翟辰愉快地應了下來，發現方初陽還在瞪自己，立時瞪回去，“看什麼看，沒見過哄孩子？”

方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