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彥在寫稿的時候,總喜歡聽著音樂,仿佛隻有這樣,纔能觸摸到文字的靈魂。音樂能讓他心無旁騖,躲進自己的世界裡,在孤燈下起舞。他會隨著音樂的節奏,讓稿中的文字躍動起來,時而低吟淺唱、婉轉悠長,時而拍案而起、振聾發聵。他不會像別人那樣苦苦伏案、搜刮空腸,而是讓自己融進稿中的情境,用靈魂起筆謀篇布局。寫到酣處,他甚至會手舞足蹈,仿佛此刻就站在臺上,面對著臺下成千上萬的聽眾。他能感受到會場的氣氛,聽眾的情緒,以及空氣中彌漫著的緊張、壓抑、激蕩與奮進,他要用文字的力量將所有人裹挾進來,讓他們的情緒糾結在一起,隨著演講的起承轉合,最後推向高潮獲得滿堂彩。他相信感動聽眾的前提,是要首先感動自己。
他自然不會理會章鵬等人對他的污蔑,說什麼他干的都是些吹牛、說瞎話的事兒。他堅信自己做的是一件有意義的工作。他甚至覺得,此刻面對書桌和電腦的自己,就是一個英雄,一個能指揮千軍萬馬的英雄……但是,理想的豐滿總是抵不過現實的骨感,現實中的英雄並不是他,而是海城市公安局的副局長郭儉,他纔是那個輝煌舞臺的主角。而譚彥隻不過是郭局背後的一介書生,一個舞文弄墨的“字警”。
在公安局這個武夫扎堆的地方,“字警”的處境是很尷尬的,干不好被說成眼高手低,干好了也難入主流。但譚彥還算是這裡面混得好的。他剛過第三個本命年,是海城市公安局宣傳處牽頭工作的副處長,人長得文弱,與傳統的警察形像相距甚遠,日常工作除了給郭局寫講話稿外,就是負責局裡的宣傳工作。這個活兒在別的警種眼裡是個美差,每天隻是動嘴動筆,不用像派出所那樣的“七乘二十四小時”地連軸轉,也不用像x警那樣風裡來雨裡去,更何況還有機會在局領導面前晃悠,大小還算個“紅人”,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看上去很美卻冷暖自知,沒干過宣傳的人怎能明白如今“字警”的苦和累,文化建設、典型推樹、輿情應對、主題活動,哪個干不好都會出大問題,給領導寫稿更是點燈熬油燃燒靈魂,說句丟失黨性的話,就算成天跟著領導能近水樓臺先得月,但伴君如伴虎,犯的錯誤也常常會被放大。這不,上一任處長老顧就是因為一檔子宣傳的事沒弄好,被下派到分局任職了。老顧在任期間,被取了個外號叫“顧大局”,作風被稱為“三事”,就是大事小事事無巨細,但就算這樣還是在某次輿情應對上馬失前蹄。所以譚彥在接手他的工作之後,更加謹小慎微如履薄冰。他從警這十六年都是在政工部門度過的,到如今也不過是個副處,警校同級的章鵬、林楠、那海濤都成了所在單位的“一把手”,說心裡不著急那是假的。但由於他缺少基層工作經驗,就一直卡在這個不上不下的位置上,看似距離“顧大局”的處長位置近在咫尺,實際上卻遠在天涯。在黨政機關裡,牽頭是最害人的,不僅手中的責權不成正比,還隨時可能被外來者取而代之。於是譚彥就隻能寄希望於在工作上出彩,照著一鳴驚人努力,也好給郭局創造一個特例提撥自己的理由,也因此被底下人取了個外號,叫“譚榮譽”。譚彥聽了哭笑不得,但“譚榮譽”就“譚榮譽”吧,也算是他的本分。
他今晚寫的,是一個英雄事跡報告會上的講話稿。愛民路派出所的所長陳飛,因連續加班造成心肌梗死犧牲在了工作崗位上,走的時候還不滿四十歲。此事發生時,正值全局上下轟轟烈烈地在搞禁毒攻堅的“亮劍行動”,為了避免引發民警的負面情緒,“救火”的任務就落在了宣傳處身上。譚彥自告奮勇,肩負起宣傳和謳歌的工作,誓要將壞事變好,將悲觀的情緒轉為正能量。但不知怎麼了,這次動筆卻始終找不到狀態,一直干到凌晨,也沒觸摸到文字的靈魂。譚彥索性關上了電腦,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把已泡得無味的花茶倒掉,又用兩個U盤重復備份了講話稿的電子版,纔關燈下樓。
仲夏的夜晚,月朗星稀,寧靜安詳,譚彥騎上自己的老電動自行車,緩緩地遊弋在街頭。耳機裡放著霍爾斯特的《行星組曲》,這是他一天難得的閑適時刻。譚彥喜歡音樂和文學,早年在警校上學時就組過樂隊,寫過一些不那麼正能量的頹廢小調,在工作之餘,還好寫個長篇小說,有幾部發表在了《當代》《十月》《中國作家》這樣的文學大刊上。但這些事他卻從不敢炫耀,在警察群體裡“字警”勢微,玩文藝的難免會被打入另冊,最後成為仕途競爭中的軟肋。
“無怨無悔,無私無畏,用生命鑄就忠誠的豐碑……不行,太正統了。”譚彥一邊騎車一邊默念。
“永不言敗,迎接最艱難的挑戰,永不言棄,哪怕山高路遠……不行,太文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