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去尋找一個人。
他從渭北市出發乘公共汽車,顛顛簸簸穿過數個收費站的鐵夾縫,終於到了終南山紫籐峪車站下車。
說是車站,其實隻有一個歪歪斜斜的鐵牌子。鐵牌子兩旁,是一溜兒小喫攤。紅紅綠綠的食盤裡,擺著煎餅、包子、油條、醪糟盆、豆漿盆、黃酒盆,以及特色小喫秦鎮涼皮、辣子疙瘩等等,他揀了一個小紅凳坐下來,斯斯文文地要了一碗辣子疙瘩。那湯面上漂著銅錢厚的辣油。他辣得眼淚直冒,舌頭吸溜吸溜直響。但食欲反倒被刺激得像老饕一般旺盛。
辣香辣香!
一會兒就碗底朝天,一珠珠辣油順著碗邊流在地上的小螞蟻細長的隊列裡。
站起來,錢,用餐巾紙擦了擦嘴角。紙巾頓時一片艷紅。趕緊一扔,卻不巧扔在一位拜佛的老香客腳面上。老香客趕緊跺腳,白布襪上有了幾個不規則的小紅點。在艷陽下十分耀眼,如女人的經血。老香客眉頭黑菊花般地皺了起來。他連忙貓似的蹲下身子,另取了一方紙巾去擦,卻是越擦越紅,錢塘江潮般地泛濫起來。老香客收回腳,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那隻痛苦的腳面如挑著一堆炭火似的。於是又重新在小紅凳上落座,換那隻愈來愈紅的襪子。
他也不好走,坐在老香客的對面,滿懷歉意。老香客眼光不由在他褲襠上遊移,躲躲閃閃,兩隻眼珠漸漸像電力不足的燈泡似的紅了起來。而他的眼光也是一樣,躲閃著老香客的襠部,仿佛那裡面藏著一枚恐怖炸彈。
老香客抬起頭,問他到哪兒去。
他說他要去紫籐峪,找了一個名叫高夢了的畫家。他在這峪裡隱居。
老香客笑了笑說:“咱們是同路,我也是去找他的。”
於是相跟著上路。
正當仲春,崖邊垂垂掛掛的野籐子像翡翠簾子似的。黃色的旋復花點綴其間。一隻顏色鮮紅的小野雀,從花叢中躥上碧空,如一朵趕赴天堂開放的紅月季。
陽光好極了,金黃金黃地塗滿了峪道,也塗滿了兩人的面龐和衣服。溫溫暖暖,照得人全身通泰舒服。
他叫姜忝,在渭北市藝術館工作。有時也寫點散文和評論文章。尤其是散文,散散淡淡,清簡灑脫,很得同道中人賞識。
這時,身邊的老香客對姜忝說起一個神跡:昨天晚上,他在念佛的時候,老伴看見他身子周圍籠罩著三尺多高的黃光。
姜忝笑道:“你大概成佛了。”
老香客臉一紅,謙卑地搖了搖頭說:“咱如果成佛,還去拜佛干什麼?”
2
高夢了在市藝術館工作。酷愛林泉,對終南山的幽谷深澗情結尤深。大前年,他去紫籐峪旅遊,見裡面景致幽靜,那情結便又熊熊燃燒起來,在山坡上買了三間被山民廢棄的廈子房,徹徹底底地打掃了一遍,又在四壁掛上潔潔淨淨的蘆葦簾子——一進屋,便浴進一片甜爽的蘆葦味兒裡,仿佛蘆葦蕩中一般。後又將自己在市裡收藏的一尊石佛,雇了一輛小卡車運了進來。石佛為漢雕,粗砂石料,面目模糊,衣帶體形也隻有一個大致的輪廓,然而古樸莊嚴,玄遠混沌,在這三間廈房裡一放,竟如放了定海神針一般,這廈房即刻變得像西天淨土般的莊嚴肅穆了。
後又像山民一般,在大太陽下,光著膀子,在門口植了青竹、蘭蕙、芭蕉、菊花之類。三年之後,這些廈房便漸漸掩映在蓊蓊郁郁的竹林之中和花香之中了。
後又在門前崖畔上搭起一個茅亭。中間置石幾,四周置石凳,有時在這兒撫幾曲古琴,品幾聲長簫,那一種山林情調,在喧囂的都市是無論如何也尋覓不來的。
高夢了平時住在市裡。逢雙休日、節假日,便趕來紫籐峪。在這兒參禪,參茶,參道,參詩。
隻是到了深夜,那寂靜會漸漸變得怪異,門外有嘎嘎的巨響,如鬼怪在搬動大石,或者在折斷樹枝。再看窗外的月亮,如陰亮陰亮的冰盤,仿佛要從窗欞格裡滾進來似的。忽然又聽到床前有女人嘻嘻的笑聲,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不由大驚,額頭汗流如豆,慌忙中拉亮電燈,卻全是桌椅板凳之類,並不見半個人影。
挨到白天,一位鄰近的僧人來訪,說道:“住山不易呀!”再看那詭異的眼神,仿佛知曉昨夜發生的一切似的。他不由想:難道是這位鄰居的惡作劇?不可能吧?
僧人起身告辭。他送客出門,見太陽漸升高,周圍山高水碧,深郁幽遠,於是又體味出隱居於此的好處了。折身回屋,鋪紙取筆,寫了一首唐詩貼在壁上:
山中何所有,
嶺上多白雲。
隻可自怡悅,
不堪持贈君。
姜忝和老香客進門首先就看見的是這一首詩。
高夢了穿一件長及膝蓋的青衣,類似和尚的便衣,接下二人的行李後,便招呼他們在一個樹根做的茶幾前坐下,然後燒水烹茶。
高夢了是出名的茶客,他喫茶絕不是一般人的濫飲,每一壺都要慢慢品味。由山泉水的清冽,幽遠,簡淡,若有若無直到茶葉的植物之香,原始之香,本然之香,再到幽妙玄深的禪佛之理,人生之理。有時品得多了,竟到了醉茶的地步。據他說,醉茶比醉酒更叫人難受呢。
可見什麼事都不能過頭。
“看到你這麼享受,我也想住在這兒了。”
“到了晚上,就不好住了。山魅野鬼,常常會弄出很大的響聲,驚心動魄。沒有定力,是絕對住不下去的。”高夢了說。
“你有定力嗎?”
“也沒有多少。隻是住得久了,對恐懼也就漸漸疲倦了,習慣了。”
“上午喫什麼呢?”老香客問。
“山下有飯館。到那裡喫。”姜忝說。
“在山喫山。”高夢了起身,一聲叫,“跟我來!”
大家相跟出門,見滿山槐花盛開,於是竄過去,興高采烈地采集槐花去了。頓時落英繽紛,下雪似的。
有了槐花,便一齊動手,生火蒸成槐花疙瘩,另加一沓面餅,一碗香茶,十分清素可口。
3
到了下午,又來了兩位朋友,一為出家人輝智,一為本地女詩人柳茶。三人便圍著茶幾閑談起來。
窗外便是終南山。隻見一峰插天,霧遮雲裹,鋼藍色的崖頂之上,隱隱可見一座廟宇。
“聽說藍觀一直在那裡掛單。”老修行指著那座廟宇說。
“千夫所指,無疾也死!”姜忝說。
眾人頓時沉默,仿佛觸發了敏感炸彈似的,每個人的眼睛,頓時紅得像石榴顆兒。誰都不敢直視誰。好像前方寸寸都是恐怖。
“真是血流成河,伏尸百萬呀!”老修行說。
“原來第三次世界大戰是心理大戰。雖然沒有用任何有形的武器,卻比任何有形的武器更具殺s力。”高夢了說。
“聽說不少國際人物也被擊倒在地了。”
“還有億萬民眾。”
“已有人罵他是超級希特勒!”
“起因是什麼呢?”柳茶問。
“說不清。藍觀是一位詩人、書畫家,詩作和畫作都很有品位,但性格十分神經質。”
姜忝說:“聽說他那下頭家伙特大,聳起來像一隻牛蛙。那蛙背還有一顆奇特的黑痣,形態如黑蝴蝶。由於奇特,便自然引起周圍女性的好奇心。有一次他躺在床上讀書,忽然發現對面一片窗紙漸漸變濕,不久又噗的一聲挺進來半截紅舌頭。舌頭迅速收縮,隻留下圓溜溜的紙洞。那紙洞後又迅速貼上來一隻賊溜溜的黑眼珠,死死地盯著他的下頭。眼珠天天在變換,有時是女人,有時是男人。女人還好理解,男人就不好理解了。他們不是也有一樣的下頭嗎?那他們盯什麼呢?難道是同性戀?他不由憤怒,便想出了這麼一個整治這些看客的陰招。”
高夢了說:“還有另一種說法,說是藍觀有遺傳性精神病,他的外祖父以及兩位姑婆都是瘋子,他的兩位舅舅也不太正常。到了他,性格卻是兩極,一極是出奇的聰明,一極是出奇的精神衰弱。他年輕時便纔華畢露,發表了不少轟動一時的詩歌,卻又患上赤面恐怖癥,與生人見面,會莫名其妙地兩頰漲紅。後又發展成了強迫癥。”
柳茶問:“什麼叫強迫癥?”
高夢了說:“一種精神忤逆,你不情願什麼偏偏又會成為什麼。譬如你極端憎惡小偷,但你看見別人戴的金銀飾品,又會恐懼別人懷疑自己是小偷,所以目光盡量逃避對方的金銀飾品;又譬如你是柳下惠式的禁欲主義者,但你看見別人的性器官,又會恐懼別人誤解你為縱欲主義者,所以目光盡量逃避對方的性部位。目光受到精神的強迫和束縛,自然會產生反抗——你懼怕看見的那個地方目光偏偏要溜向那個地方。這樣便產生出惡性循環,你越是控制目光,目光越是反控制。焦慮和痛苦便由此產生,這便是強迫癥。”
老修行嘆息一聲說:“難道時下的紅眼病也是強迫癥嗎?”
高夢了說:“是的。由於藍觀的強迫癥過分離奇,引起眾人關注和議論。但議論者由嘲笑又會轉為恐懼,恐懼自己是否也會患上此病。恐懼又會產生對恐懼的逃避,對恐懼的恐懼,由此覺得強迫癥可笑的人又會不自覺地成為了新的強迫癥患者。周而復始,強迫癥變成了傳染病,世紀病,潮流病。也就是咱們剛纔形容的血流成河,伏尸百萬。”
姜忝問:“但大家又說:那是藍觀坑害眾人的陰招,是對看客的一種報復,是極狠毒的心理大戰。”
柳茶說:“這些都是流言。”
“也許是流言。但眾人一齊都成了紅眼病,一齊都陷入了焦慮和痛苦。痛苦到了極點自然會爆發為憤怒,這憤怒需要表達和排遣,於是,藍觀便成了眾人洩憤的對像和替罪羊。因為歸罪於一人,大家總會輕松一點。”
姜忝說:“你說得也有道理。但此事的蹊蹺和復雜性是超越想像的,絕不會像你理解的那樣簡單。”
眾人於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