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槍響那刻,保安隊鮑隊長正摟著鄰家女孩在鎮公所裡睡覺。之前鮑隊長對他的小情人說:“這山裡頭的夜真他媽的難熬,咱們除了做這號事情,還真想不出有啥別的東西,能打發這漫漫長夜……”
這話纔剛說過,“啪”的一聲槍就響了。
鮑隊長不像往日,遇有緊急情況,一個魚躍便會蹦下床去;人都走到屋門口了,手在屁股後面,順便就摘了牆上的盒子炮。鮑隊長還會立在院子白蠟樹下,朝旁邊那個大窗口吼叫:“集合了集合了,緊急集合!”然後挨個兒瞅看下屬臉頰,看誰跑在前頭,又看誰稀稀拉拉磨蹭到最後一個出來。鮑隊長的敏捷、利落以及嚴厲、苛責,是誰個都曉得、誰個都領教過的。
可是這一次鮑隊長硬是窩著不肯動彈。不動也還罷了,一會兒竟自又一回趴在女孩身上,用他闊大的嘴巴堵嚴了她的嘴巴。那女孩以為鮑隊長又要跟她親熱,遂做出一個姿勢欲予以配合,鮑隊長嘴裡則嗚嗚著擺頭,原本是提示和限制她不得隨便說話,就這麼老老實實、悄沒聲兒地躺著纔是上策。
鮑隊長如此行事自有他的道理。今兒個是中秋節,昨日傍晚喝完湯,鮑隊長心裡一熱就把弟兄們放了。隻留四個人值勤,兩個在鎮子南頭鹽店街尾老石橋上輪哨,一個在鎮子中間文昌閣廣場,一個在鎮子北頭半邊街的洵河岸上。鮑隊長是山外頭盩厔縣啞柏鎮人,早年父母雙亡,家裡隻有妻子和一對孿生小兒。這個節日隻得一天空暇,他自己原本就不想來回匆促折騰,加之這廂又有小情人牽著扯著,以為難得有如此清閑好好兒地苟且一回,所以就留下帶班當值了。
四個人的流動崗哨自然是形同虛設。槍乍響,接下來不見第二槍、第三槍,鮑隊長便知道老石橋上的哨兵八成兒讓人家斃了。緊跟著街巷裡腳步混亂,人聲嘈雜,臨街的窗戶下面似乎還撒了臨時警戒,又斷定不是“九井十八盤”來了劫財土匪,而是早有風聞、由鄂北地界突圍出來的王胡子的隊伍流竄過來了。
鮑隊長化了裝,天亮時從後門悄悄兒溜出,又若無其事裝模作樣拐到文昌閣廣場那兒,果然就見王胡子的隊伍充斥了整個鎮街。
王胡子的這一支雖是“流寇”,他們前有大軍堵截,後有強敵追攆,滿打滿算隻在五狼關待了一天,卻還要堅持秋毫無犯,不擾一戶一民。他們卸了身上的背包在人家屋檐下歇息,在街角或者河道沙灘上架火煮飯,喫的用的都是他們隨身帶的東西。他們還在文昌閣、魁星樓、關帝廟幾個地方講演;把他們的政治、軍事主張編成口號寫成標語,一時間貼滿了街巷兩旁的木牆和廊柱。他們對鎮公所也沒打砸搶燒。其時鮑隊長掩身鎮公所斜對面的圍觀人群裡面,眼看著他們從那扇大門出出進進,也隻是抱走了一堆文件和一捆長槍。
鮑隊長慶幸藏了他的盒子炮和一兜兒幾百發子彈。
王胡子的隊伍纔離開天就黑了。鮑隊長摸索著進了他的屋子,從床下野貓洞裡掏出他的槍和子彈。他盡管知道大屋那邊已被洗劫一空,可還是跑過去瞅了一眼,再回來,便傻坐床頭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一會兒,一整天逃得無蹤無影的三個保安隊員都回來了,衣衫不整,形容狼狽。其中一個抖動著手指為他們隊長點亮了罩子燈,然後隨另外兩個規規矩矩地站著等候發落。
鮑隊長無意於責怪他們,兩相比較,他知道他的失誤、罪錯比他們嚴重多了。鮑隊長隻說:“一整天都沒喫啥了,腸子餓得擰麻花哩!你們去外面看看,看哪家店面還有啥東西能填飽肚子。”
趁他們幾個離開這當兒,鮑隊長破例去了鄰家女孩屋裡,見那人兒短褲短袖在灶膛前燒火,映著火光的臉龐紅撲撲地更加迷人,抬頭時還朝他燦爛一笑;她的爹娘白日裡都安然沒受什麼驚嚇,那老兩口兒,對他的到來好像也沒什麼反感,還招呼他們的女兒為他讓座、端水,心下一時間就不是十分地沮喪了。
豈料在鎮公所喫東西時,跟幾個下屬說起此番變故和大小損失,心情突然就壞到了極點。
一個說:“這回也不能全怪咱們鮑隊長。他鎮長大人不也帶了婆娘伢子,早昨天晌午就跑回鄉間跟他的老爹老娘喫‘團圓’去了!”
一個說:“誰料想王胡子的隊伍突然來了,這可是正兒八經的大部隊,咱一個鎮公所,勢單力薄的,這也是迫不得已、沒啥辦法的事兒。”
說這些鮑隊長還算受用。
另一個少眼色,邊嚼東西邊說:“死了一個弟兄,連尸首都給水衝走了,還丟了十幾杆槍。耿縣長那兒,平日裡說話看起來之乎者也,文縐縐、酸溜溜的,可要處置起人來,殘火得很……”
“他媽的個×!”鮑隊長突然用山外話罵道。
隔會兒又喊:“此仇不報,我鮑某人誓不為人!”
鮑隊長當然不敢辱罵人家耿縣長,說復仇,指的也是王胡子的隊伍。說畢摸過手槍扳了槍栓,朝著天花板和牆角胡亂打了七八發子彈。
幸虧是在屋裡,暴突的槍聲被牆壁和緊閉的門窗包裹著、來回踫撞著不易傳出,不然整個五狼關鎮街,還以為王胡子的人又打回來了。
王胡子的這支隊伍,看似風風火火在五狼關鬧騰了一天,其實出了鎮街,從洵河上頭垭口子那兒一拐,連他們也不知往哪兒行進最是合適。不獨如此,自打中原突圍從鄂、豫、陝邊境一路過來,除星星點點拋下一些重傷號和染病女兵,將他們藏於深山老林或者老鄉茅屋,還在秦嶺深處的丹江岸邊和紫荊關隘口,跟政府軍和保安團連續打了好幾場惡仗,死的傷的和走散的官兵亦不是一個小數。
這就叫兵敗如山倒,諒誰攤上這倒霉事兒,怕也是徒嘆奈何。
越明日,本縣縣長耿其昌忽發一紙通令,其言灼灼,其情也真,說的就是王胡子和他的這支隊伍:驚悉匪軍王部過境,無所不至,無惡不作,其昌戚戚然夜不能寐。日來經劉峙大將軍奮力追擊圍剿,匪部已然成喪家之犬與散兵遊勇。然,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當是國難之際,外有夷敵侵擾,內有異黨覬覦,凡我境內之民,不計農工商士藝學諸業,概應爭先恐後,勠力剿殺。維丙戌仲秋憂心忡忡之日,寧縣愚昌,乃設泉金以助爾等功成,決無戲言!
隨縣長通令還有縣保安團具體的獎賞細則:活捉一人賞大洋八塊,殺死一人賞大洋十塊;提供信息助捕一人者獎三塊大洋,助捕三人以上者獎五塊大洋。當然也有警示、告誡:凡窩藏匪部傷兵或為其提供喫食、藥品、衣物乃至方便者,無論有意無意,或男或女,一律格殺勿論!
縣長手諭一下來,五狼關這邊就數鮑隊長最為活躍了。平日裡都是奎給鮑隊長派遣差事,這一回卻是鮑隊奎進言或者請纓了。鮑隊長一路小跑進了鎮長屋子,也奎正跟商會孫秘書交談甚歡,抖一抖手中布告,咧大嘴巴說:“耿縣長命令下來了,真個是說干就干,雷厲風行,鎮長不知你看到沒有?”
<奎轉過頭睜大眼睛瞪著鮑隊長,鮑隊長又說:“耿縣長是要咱們大家通力搜捕王胡子的傷兵和走失人員,還說要重獎有功之人哩!”
“好極了奎猛然一拍桌子,竟將一旁的孫秘書嚇了一跳。
又說:“鮑隊長這事正好歸你們保安隊負責,你就看著去辦吧。”
鮑隊長嘿嘿一笑,難為情說:“辦法我倒是有了,可是這得一筆花銷。”
又解釋說:“咱們這兒是子午谷的咽喉地帶,王胡子的人在這兒出現的可能最多。我意咱們就不等耿縣長的大洋了,咱提前籌措錢款,說兌現立馬兌現!”
“這個不難奎笑道,“正好商會孫大秘書今天也在這裡,我想這筆開銷先由商會那邊墊付著,待事後再去縣府跟耿縣長要錢不遲,想必孫秘書跟他們馬會長不會拒絕我吧!”
孫秘書連連點頭奎說話:“這個不難,這個不難!”
鮑隊長這時又逮住機會了,他明話暗講,激逗孫秘書說:“我纔進來時候,見孫秘書在鎮長這兒,就知道商會也接到縣長命令了,琢磨著孫秘書不來不說,來了,一定是跟鎮長商談咋麼個剿匪、咋麼個出錢的事兒哩!”
孫秘書正色道:“李鎮長和鮑隊長恪盡職守、殫精竭慮保五狼關一方平安,商會和各家字號是受益者,自當有所作為,以盡綿薄之力。”
“孫秘書精神可嘉,精神可嘉哩!”鮑隊長連連贊嘆,還輕巧而又誇張地朝對方拍指尖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