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北方的黃牛一般分為蒙古牛和華北牛。華北牛中要數秦川牛和南陽牛最好,個兒大,肩峰很高,勁兒足。華北牛和蒙古牛雜交的牛更漂亮,犄角向前彎去,頂架也厲害,而且皮實、好養。對北方的黃牛,我多少懂一點。這麼說吧:現在要是有誰想買牛,我擔保能給他挑頭好的。看體形,看牙口,看精神兒,這誰都知道。光憑這些也許能挑到一頭不壞的,可未必能挑到一頭真正的好牛。關鍵是得看脾氣。拿根鞭子,一甩,“嗖”的一聲,好牛就會瞪圓了眼睛,左蹦右跳。這樣的牛干起活兒來下死勁,走得歡。疲牛呢?聽見鞭子響準是把腰往下一塌,閉一下眼睛,忍了。這樣的牛,別要。
我插隊的時候喂過兩年牛,那是在陝北的一個小山村兒——清平灣。
我們那個地方雖然也還算是黃土高原,卻隻有黃土,見不到真正的平坦的塬地了。由於洪水年年吞噬,塬地總在塌方,順著溝、渠、小河,流進了黃河。從洛川再往北,全是一座座黃的山峁或一道道黃的山梁,綿延不斷。樹很少,少到哪座山上有幾棵什麼樹,老鄉們都記得清清楚楚;隻有打新窯或是做棺木的時候,纔放倒一兩棵。碗口粗的柏樹就稀罕得不得了。要是誰能做上一口薄柏木板的棺材,大伙兒就都佩服,方圓幾十裡內都會傳開。
在山上攔牛的時候,我常想,要是那一座座黃土山都是谷堆、麥垛,山坡上的胡蒿和溝壑裡的狼牙刺都是柏樹林,就好了。和我一起攔牛的老漢總是“吸溜吸溜”地抽著旱煙,笑笑,說:“那可就一股勁兒喫白馍馍了。老漢兒家、老婆兒家都睡一口好材。”
和我一起攔牛的老漢姓白。陝北話裡,“白”發“破”的音,我們都管他叫“破老漢”。也許還因為他窮吧,英語中的“poor”就是“窮”的意思。或者還因為別的:那幾顆零零碎碎的牙,那幾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尤其是他的嗓子——他愛唱,可嗓子像破鑼。傍晚趕著牛回村的時候,最後一縷陽光照在崖畔上,紅的。破老漢用钁把挑起一捆柴,扛著,一路走一路唱:“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受苦人①過得好光景……”聲音拉得很長,雖不洪亮,但顫巍巍的,悠揚。踫巧了,崖頂上探出兩個小腦瓜,豎著耳朵聽一陣,跑了;可能是狐狸,也可能是野羊。不過,要想靠打獵為生可不行,野獸很少。我們那地方突出的特點是窮,窮山窮水,“好光景”永遠是“受苦人”的一種盼望。天快黑的時候,進山尋野菜的孩子們也都回村了,大的拉著小的,小的扯著更小的,每人的臂彎裡都著個小籃兒,裝的苦菜、苋菜,或者小蒜、蘑菇……孩子們跟在牛群後面,“嘰嘰嘎嘎”地吵,爭搶著把牛糞撮回窯裡②去。
越是窮地方,農活也越重。春天播種;夏天收麥;秋天玉米、高粱、谷子都熟了,更忙;鼕天打壩、修梯田,總不得閑。單說春種吧,往山上送糞全靠人挑。一擔糞六七十斤,一早上就得送四五趟;掙兩個工分,合六分錢。在北京,纔夠買兩根冰棍兒的。那地方當然沒有冰棍兒,在山上干活兒渴急了,什麼水都喝。天不亮,耕地的人們就扛著木犁、趕著牛上山了。太陽出來,已經耕完了幾垧地。火紅的太陽把牛和人的影子長長地印在山坡上,扶犁的後面跟著撒糞的,撒糞的後頭跟著點籽的,點籽的後頭是打土坷垃的,一行人慢慢地、有節奏地向前移動,隨著那悠長的吆牛聲。吆牛聲有時疲憊、淒婉;有時又歡快、詼諧,引動一片笑聲。那情景幾乎使我忘記自己是生活在哪個世紀,默默地想著人類遙遠而漫長的歷史。人類好像就是這麼走過來的。
清明節的時候我病倒了,腰腿疼得厲害。那時隻以為是坐骨神經疼,或是腰肌勞損,沒想到會發展到現在這麼嚴重。陝北的清明前後愛刮風,天都是黃的。太陽白蒙蒙的。窯洞的窗紙被風沙打得“刷啦啦”響。我一個人躺在土炕上……
那天,隊長端來了一碗白馍……
陝北的風俗,清明節家家都蒸白馍,再窮也要蒸幾個。白馍被染得紅紅綠綠的,老鄉管那叫“zi chui”。開始我們不知道是哪兩個字,也不知道什麼意思,跟著叫“紫錘”。後來纔知道,是叫“子推”,是為了紀念春秋時期一個叫介子推的人的。破老漢說,那是個剛強的人,寧可被人燒死在山裡,也不出去做官。我沒有考證過,也不知史學家們對此做何評價。反正喫一頓白馍,清平灣的老老少少都很高興。尤其是孩子們,頭好幾天就喊著要喫子推馍馍了。春秋距今兩千多年了,陝北的文化很古老,就像黃河。譬如,陝北話中有好些很文的字眼:“喊”不說“喊”,要說“吶喊”;香菜,叫芫荽;“騙人”也不說“騙人”,叫作“玄謊”……連最沒文化的老婆兒也會用“醞釀”這詞兒。開社員會時,黑壓壓坐了一窯人,小油燈冒著黑煙,四下裡閃著煙袋鍋的紅光。支書念完了文件,喊一聲:“不敢睡!大家討論個一下!”人群中於是息了鼾聲,不緊不慢地應著:“醞釀醞釀了再……”這“醞釀”二字使人想到那兒確是革命聖地,老鄉們還記得當年的好作風。可在我們插隊的那些年裡,“醞釀”不過是一種習慣了的口頭語罷了。鄉親們說“醞釀”的時候,心裡也明白:事不頂!可支書讓發言,大伙兒總得有個說的;支書也是難,其實那些政策條文早已經定了。最後,支書再喊一聲:“同意啊不?”大伙兒回答“同意——”然後回窯睡覺。
那天,隊長把一碗“子推”放在炕沿上,讓我喫。他也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煙。“子推”浮頭用的是頭兩茬面,很白;裡頭都是黑面,麩子全磨了進去。隊長看著我喫,不言語。臨走時,他吹吹煙鍋兒,說:“唉!心兒家不容易,離家遠。”“心兒”就是孩子的意思。
隊裡再開會時,隊長提議讓我喂牛。社員們都贊成。“年輕後生家,不敢讓腰腿坐下病,好好價把咱的牛喂上!”老老小小見了我都這麼說。在那個地方,擔糞、砍柴、挑水、清明磨豆腐、端午做涼粉、出麻油、打窯洞……全靠自己動手。腰腿可是勞動的本錢;惟一能夠代替人力的牛簡直是寶貝。老鄉們把喂牛這樣的機要工作交給我,我心裡很感動,嘴上卻說不出什麼。農民們不看嘴,看手。
我喂十頭,破老漢喂十頭,在同一個飼養場上。飼養場建在村子的最處,一片平地,兩排牛棚,三眼堆放草料的破石窯。清平河水整日價“嘩嘩啦啦”的,水很淺,在村前拐了一個彎,形成了一個水潭。河灣的一邊是石崖,另一邊是一片開闊的河灘。夏天,村裡的孩子們光著屁股在河灘上折騰,往水潭裡“撲通撲通”地跳,有時候捉到一隻鱉,又笑又嚷,鬧翻了天。破老漢坐在飼養場前面的窯頂上看著,一袋接一袋地抽煙。“心兒家不曉得愁,”他說,然後就啞著個嗓子唱起來,“提起那家來,家有名,家住在綏德三十裡鋪村……”破老漢是綏德人,年輕時打短工來到清平灣,就住下了。綏德出打短工的,出石匠,出說書的,那地方更窮。
綏德還出吹手。農歷年夕前後,坐在飼養場上,常能聽到那歡樂的嗩吶聲。那些吹手也有從米脂、佳縣來的,但多數是從綏德。他們到處串,隨便站在誰家窯前就吹上一陣。如果踫巧哪家要娶媳婦,他們就被請去,“嗚裡哇啦”地吹一天,喫一天好飯。要是運氣不好,吹完了,就隻能向人家要一點喫的或錢。或多或少,家家都給,破老漢尤其給得多。他說:“誰也有難下的時候。”原先,他也干過那營生,喫是能喫飽,可是常要受凍,要是沒人請,夜裡就得住寒窯。“攬工人兒難,哎喲,攬工人兒難;正月裡上工十月裡滿,受的牛馬苦,喫的豬狗飯……”他唱著,給牛添草。破老漢一肚子歌。
小時候就知道陝北民歌。到清平灣不久,干活兒歇下的時候我們就請老鄉唱,大伙兒都說破老漢愛唱,也唱得好。“老漢的日子熬煎咧,人愁了纔唱得好山歌。”確實,陝北的民歌多半都有一種憂傷的調子。但是,一唱起來,人就快活了。有時候趕著牛出村,破老漢憋細了嗓子唱《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難留,手拉著哥哥的手,送哥到大門口。走路你走大路,再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馬多,來回解憂愁……”場院上的婆姨、女子們嘻嘻哈哈地衝我嚷:“讓老漢兒唱個《光棍兒哭妻》嘛,老漢兒唱得可美!”破老漢隻作沒聽見,調子一轉,唱起了《女兒嫁》:“一更裡叮當響,小哥哥進了我的繡房,娘問女孩兒什麼響,西北風刮得門閂響嘛哎喲……”往下的歌詞就不宜言傳了。我和老漢趕著牛走出很遠了,還聽見婆姨、女子們在場院上罵。老漢衝我眨眨眼,撅一根柳條,趕著牛,唱一路。
破老漢隻帶著個七八歲的小孫女過。那孩子小名兒叫“留小兒”。兩口人的飯常是她做。
把牛趕到山裡,正是晌午。太陽把黃土烤得發紅,要冒火似的。草叢裡不知名的小蟲子“嗞——嗞——”地叫。群山也顯得疲乏,無精打采地互相挨靠著。方圓十幾裡內隻有我和破老漢,隻有我們的吆牛聲。哪兒有泉水,破老漢都知道;幾钁頭挖成一個小土坑,一會兒坑裡就積起了水。細珠子似的小氣泡一串串地往上冒,水很小,又涼又甜。“你看下我來,我也看下你……”老漢喝口水,抹抹嘴,扯著嗓子又唱一句。不知他又想起了什麼。
夏天攔牛可不輕閑,好草都長在田邊,離莊稼很近。我們東奔西跑地吆喝著,罵著。破老漢罵牛就像罵人,爹、娘、八輩兒祖宗,罵得那麼親熱。稍不留神,哪個狡猾的家伙就會偷喫了田苗。最討厭的是破老漢喂的那頭老黑牛,稱得上是“老謀深算”。它能把野草和田苗分得一清二楚。它假裝喫著田邊的草,慢慢接近田苗,低著頭,眼睛卻溜著我。我看著它的時候,田苗離它再近它也不喫,一副廉潔奉公的樣兒;等我剛一回頭,它就趁機啃倒一棵玉米或高粱,調頭便走。我識破了它的詭計,它再接近田苗時,假裝不看它,等它確信無虞把舌頭伸向禁區之際,我纔大吼一聲。老家伙趔趔趄趄地後退,既驚慌又愧悔,那樣子倒是有點可憐。
陝北的牛也是苦,有時候看著它們累得草也不想喫,“呼哧呼哧”喘粗氣,身子都跟著晃,我真害怕它們趴架。尤其是當那些牛爭搶著去舔地上滲出的鹽堿的時候,真覺得造物主太不公平。我幾次想給它們買些鹽,但自己嘴又饞,家裡寄來的錢都買雞蛋喫了。
每天晚上,我和破老漢都要在飼養場上待到十一二點,一遍遍給牛添草。草添得要勤,每次不能太多。留小兒跟在老漢身邊,寸步不離。她的小手絹裡總包兩塊紅藷或一把玉米粒。破老漢用牛喫剩下的草疙結打起一堆火,干的“噼噼啪啪”響,濕的“嗞嗞”冒煙。火光照亮了飼養場,照著喫草的牛,四周的山顯得更高,黑魆魆的。留小兒把紅藷或者玉米埋在燒盡的草灰裡,如果是玉米,就得用樹枝撥來撥去,“啪”地一響,爆出了一個玉米花。那是山裡娃最好的零嘴兒了。
留小兒沒完沒了地問我北京的事。“真個是在窯裡看電影?”“不是窯,是電影院。”“前回你說是窯裡。”“噢,那是電視。一個方匣匣,和電影一樣。”她歪著頭想,大約想像不出,又問起別的。“啥時想喫肉,就喫?”“嗯。”“玄謊!”“真的。”“成天價想喫呢?”“那就成天價喫。”這些話她問過好多次了,也知道我怎麼回答,但還是問。“你說北京人都不愛喫白肉?”她覺得北京人不愛喫肥肉,很奇怪。她仰著小臉兒,望著天上的星星;北京的神秘,對她來說,不亞於那道銀河。
“山裡的娃娃什麼也解①不開。”破老漢說。破老漢是見過世面的,他三七年就入了黨,跟隊伍一直打到廣州。他常常講起廣州:霓虹燈成宿地點著,廣州人連蛇也喫,到處是高樓,樓裡有電梯……留小兒聽得覺也不睡。我說:“城裡人也不懂得農村的事呢。”“城裡人解開個狗嗎?”留小兒問,“咯咯”地笑。她指的是我們剛到清平灣的時候,被狗追得滿村跑。“學生價連犍牛和生牛也解不開。”留小兒說著去摸摸正在喫草的牛,一邊數叨:“紅犍牛、猴②犍牛、花生牛……爺!老黑牛怕是難活③下了,不肯喫!”“它老了,熬④了。”老漢說。山裡的夜晚靜極了,隻聽得見牛喫草的“沙沙”聲,蛐蛐兒叫,有時遠處還傳來狼嗥。破老漢有把破胡琴,“嗞嗞嘎嘎”地拉起來,唱:“一九頭上纔立鼕,闖王領兵下河東,幽州困住楊文廣,年太平,金花小姐領大兵……”把歷史唱了個顛三倒四。
留小兒最常問的還是天安門。“你常去天安門?”“常去。”“常能照著①毛主席?”“哪的來,我從來沒見過。”“咦?!他就盛②在天安門上,你去了會照不著?”她大概以為毛主席總站在天安門上,像畫上畫的那樣。有一回她趴在我耳邊說:“你鼕裡回北京把我引上行不?”我說:“就怕你爺爺不讓。”“你跟他說說嘛,他可相信你說的了。盤纏我有。”“你哪兒來的錢?”“賣雞蛋的錢,我爺爺不要,都給了我,讓我買褂褂兒的。”“多少?”“五塊!”“不夠。”“嘻,我哄你,看,八塊半!”她掏出個小布包,打開,有兩張一塊的,其餘全是一毛、兩毛的。那些錢大半是我買了雞蛋給破老漢的。平時實在是餓得夠嗆,想解解饞,也就是買幾個雞蛋。我怎麼跟留小兒說呢?我真想鼕天回家時把她帶上。可就在那年鼕天,我病厲害了。
其實,喂牛沒什麼難的,用破老漢的話說,隻要勤謹,肯操心就行。喂牛,苦不重③,就是熬人,夜裡得起來好幾趟,一年到頭睡不成個囫圇覺。鼕天,半夜從熱被窩裡爬出來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尤其五更天給牛拌料,牛埋下頭喫得香,我坐在牛槽邊的青石板上能睡好幾覺。破老漢在我耳邊叨嘮:黑市的糧價又漲了,合作社來了花條絨,留小兒的襖爛得露了花……我“哼哼哈哈”地應著,剛夢見全聚德的烤鴨,又忽然掉進了什剎海的冰窟窿,打個冷顫醒了,破老漢還沒嘮叨完。“要不回窯睡去吧,二次料我給你拌上了。”老漢說。天上劃過一道亮光,是流星。月亮也躲進了山谷。星星和山巒,不知是誰望著誰,或者誰忘了誰。“這營生不是後生家做的,後生家正是好睡覺的時候。”破老漢說,然後“唉,唉——”地發著感慨。我又迷迷糊糊地入了夢鄉。
踫上下雨下雪,我們倆就躲進牛棚。牛棚裡淨是糞尿,連打個盹的地方也沒有。那時候我的腿和腰就總酸疼。“倒運的天!”破老漢罵,然後對我說:“北京夠咋美,偏來這山溝溝裡做什麼嘛!”“您那時候怎麼沒留在廣州?”我隨便問。他抓抓那幾根黃胡子,用煙鍋兒在煙荷包裡不停地剜,瞪著眼睛愣半天,說:“咋!讓你把我問著了,我也不曉咋價日鬼的。”然後又愣半天,似乎回憶著到底是什麼原因。“唉,毛擀不成個氈,山裡人當不成個官。”他說,“我那辰兒要是不回來,這辰兒也住上洋樓了,也把警衛員帶上了。山裡人憨著咧,隻想打罷了仗就回家,哪搭兒也不勝窯裡好!!要不,我的留小兒這辰兒還愁穿不上個條絨襖兒?”
每回家裡給我寄錢來,破老漢總嚷著讓我請他抽紙煙。“行!”我說,“‘牡丹’的怎麼樣?”“嘻——‘黃金葉’的就撥尖了!”“可有個條件,”我湊到他耳邊,“得給後溝裡的送幾根去。”“憨娃娃!”他罵。“後溝裡的”指的是住在後溝裡的一個寡婦,比破老漢小十幾歲,村裡人都知道那寡婦對破老漢不錯。老漢抽著紙煙,望著遠處。我也唱一句:“你看下我來,我也看下你……”遞給他幾根紙煙,向後溝的方向示意。他不言傳,笑瞇瞇地不知想著什麼。末了,他把幾根紙煙裝進煙荷包,說:“留小兒大了嫁到北京去呀!”說罷笑笑,知道那是不沾邊兒的事。
在後山上攔牛的時候,遠遠地望著後溝裡的那眼土窯洞,我問破老漢:“那婆姨怎麼樣?”“亮亮媽,人可好。”他說。我問:“那你干嗎不跟她過?”“嘻——老了老了還……”他打岔。“算了吧!”我說,“那你夜裡常往她窯裡跑?”我其實是開玩笑。“咦!不敢瞎說!”他裝得一本正經。我詐他:“我都看見了,你還不承認!”他不言傳了,尷尬地笑著。其實我什麼也沒看見。
破老漢望著山腳下的那眼窯洞。窯前,亮亮媽正費力地劈著一疙瘩樹根;一個男孩子幫著她劈,是亮亮。“我看你就把她娶了吧,她一個人也夠難的。再說,也就有人給你縫衣裳了。”“唉,丟下留小兒誰管?”“一搭裡過嘛!”“她的亮亮也嬌慣得危險①,留小兒要受氣呢。後媽總不頂親的。”“什麼後媽,留小兒得管她叫奶奶了。”“還不一樣?”山裡沒人,我們敞開了說。亮亮家的窯頂上冒起了炊煙。老漢獃獃地望著,一縷藍色的青煙在山溝裡飄繞。小學校放學的鐘聲“”地敲響了。太陽下山了,收工的人們扛著鋤頭在暮靄中走。攔羊的也吆喝著羊群回村了,大羊喊,小羊叫,“咩咩”地響成一片。老漢還是獃獃地坐著,悶悶地抽煙。他分明是心動了,可又怕對不起留小兒。留小兒的大②死得慘,平時誰也不敢向破老漢問起這事。據說,老漢一想起就哭,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聽說,都是因為破老漢舍不得給大夫多送些禮,把兒子的病給耽誤了;其實,送十來斤米或者面就行。那些年月啊!